“澳门人”

本文作者:黄金亮


我这里说的“澳门人”,可不是港澳同胞那个澳门,是前十几年前内蒙西部区有些地方对咱们乌盟人的称呼,准确来说应该写成“拗门人”。但是出于作为乌盟人的自尊,实在不愿意把自己归到“拗门”的大类里,权且写成“澳门人”,也好显得高大上一点。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由于改革开放,农村的生产经营方式,由人民公社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改成了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其实就是土地直接到户,农民有了生产经营的主动权,怎么种,种什么,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又回到农民手中。农民的身份虽然暂时没有改变,但人身自由权得到了极大的解放,农民可以在农忙之余进城务工,城市里面企业改革也进行得如火如荼,劳动力严重缺乏,空余出了不少城里人怕苦怕累,不愿意去从事的低端劳动,就像建筑工地非技术工种、饭店茶楼的保洁以及服务、还有一些私人小型加工企业的劳务输出。总之,都是一些脏苦累而且收入不高的行业。这些行业里吸纳了大量进城务工人员,慢慢还有了一个专用名词,叫“农民工”。农民工,职业是工人或者手工业者或者小摊小贩之类,身份却不被城市接纳,还是农民,城市里的一切与身份相关的福利劳保待遇以及住房医疗教育,还是和这些人无缘。农民工,工作期间住在城中村、城乡结合部,工作场所都是工地街边厂区车间。春节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关注春运,所谓“春运”,其实也就是把广大的农民工从打工之地送回原籍,年后再运送到做工的地方。城市里一年耳闻目染的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不是这些老乡们的终极追求,怀恋故土阖家团圆,才是他们最大的奢望。

按说内蒙人普遍懒散无为,缺乏出产农民工的社会土壤。内蒙地大物博广种薄收,用本地人的话讲,属于“爬长好地方”。爬长是差的意思,又好又差,差在贫穷苦寒而不自觉,好在土地广大不愁一口吃的,再差也饿不死人。所以内蒙人罕见有出来打工的,吃苦受罪,自己心知肚明,但就是故土难离,故人难舍,看不见家里的烟囱冒烟就开始流泪思乡。但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乌兰察布盟。乌盟土地广大,八十年代的时候,西起广袤无垠的达尔罕草原,东到紧挨河北的兴和商都,南至黄土高坡上的清水河,北达中蒙边界的四子王旗。这一片土地,正是清末民初,晋陕冀一带背井离乡的移民走西口的首选之地,也是蒙古草原开发最早的地区。几十上百年下来,土地贫瘠,农不足以安身立命,牧不足以自给自足,草场退化,风沙弥漫,经济落后,生活困难,是内蒙贫困区县最集中的地方。改革开放民工潮初起,乌盟成了劳务输出的主要地区,至今余韵尚在。呼和浩特市专门设有乌盟的办事处,负责处理本地外出务工人员的一些事务,因为好多人的户籍还在原地,与此有关的低保社保等等一些补贴还在本地发放,出外打工的乌盟人,往往两头奔波手续繁杂办事困难,在呼市设立办事机构,也算一项惠民的善举。

农家子弟,传统概念特别顽固,每到年关节日,乌盟人都要不辞辛苦长途跋涉,回乡省亲。春节罢了,就是清明端午中秋也要回去。我曾在房地产企业做事,公司里最头疼就是中秋节,这个时候往往是企业资金最困难,施工却是黄金季节。别处的民工还好,因为家离得远,压根就没有回家的念头,发一些瓜果梨桃月饼干货,杀鸡宰羊好烟好酒,照样热热闹闹把节过了。乌盟来的民工不行,他们大部分老家距呼市不远,都要求回家过十五。这样,除了节日的慰问品,还要筹集一部分资金来给发劳务费。久而久之,乌盟的施工队逐渐就不讨人喜欢,慢慢的就被外省的队伍排挤出去了。

说起拗门的起因,实际上也都是人性的弱点。从人性出发,谁都想风风光光衣锦还乡人前显贵,好把这一年的辛苦和见闻在乡里乡亲面前摆一摆。然而也可能一年到头,因为收入菲薄囊中羞涩,不足以显阔。大部分人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但是出来的人多了,难免就会鱼龙混杂,也不排除个别人心存侥幸,偶为梁上君子的勾当,还可能遭遇到黑心老板拖延付费,被逼无奈走上歧路。更有一小部分人,在城市里眼界乍开见利忘义,以至于做了一些小偷小摸顺手牵羊拗门撬锁的事。每到年底,各地方总会抓一些典型扰乱社会治安的事件,这些事情的主角往往都有乌盟人的身影。不知不觉尤其是在包头临河乌海,乌盟老乡集中的地方,就渐渐传出“澳门人”的故事,故事新奇不乏笑料,让脸皮薄的乌盟人听了,沉默不语低头赧颜。

有一次,在饭桌上,乌海四建公司的一个经理讲了这么一个段子,说是他楼下一个邻居,看见小区里的小凉房,一连几日被盗,心里不禁有些担心,一时计上心来,回家找了笔墨纸砚,在一个纸条上写了一句话:“我也是澳门人”,然后兴冲冲的帖在了自己家小房门上,以为有了护身符,不想第二天被盗的小房正是他们家,他写的那个纸条旁边还多出一行字,仔细一看,写的四个字“澳人治澳”。众人听到这里,都仰头大笑,喷饭不止。

还有一个经典段子流传甚广。说是杨利伟的神舟飞船返回舱落在了乌盟四子王旗,由于测算有点误差,致使飞船没有能够直接降在预定地点,而是稍微有点偏离。落地的时候惯性巨大冲击力特别强,以致返回舱受了严重磕碰,等到当地牧民报告了具体地点,地面人员发现的时候,好几位技术人员使用了各种高级手段,返回舱的大门仍紧紧关闭,航天英雄也在里面出了一头大汗,可就是打不开。事情报到指挥部,四子王旗的领导说,这是多大点事,我让手下找几个人,分分钟解决。于是赶紧找了几个本地回乡的外出务工人员,只见这几位手里拎着最简单的铁丝改锥板子撬棍,没等众人看清具体过程,飞船返回舱就已经顺利打开了。航天英雄这才得以成功出舱,新闻摄影赶紧抢镜头,全国人民才能够一睹风采。这故事太过离奇,不过也从一个侧面反应了乌盟劳动人民的一双手,的确可以改地换天,真是不同凡响。

这些段子传的离奇古怪,把乌盟老乡阴暗的一面无限夸大。2000年左右的时候,尤其是风头之上,几乎每逢宴会,都要把乌盟人抖落出来变成茶前饭后的笑料。我身为乌盟人,每到这种时刻,笑也不是,骂又不值,坐也坐不住,走了又觉得气量小,真是活活受罪。也有遇到过不像我这样温良恭俭让,因为调侃乌盟人和对方起了纠纷的。有一年,办事去了伊盟准格尔旗,饭桌上又有当地人讲“澳门人”的笑话,不想坐中有一位老板正好和我一样,也是乌盟人,我因为人微言轻只是听了一笑而过,那位仁兄却有点恼火,再加上多喝了两杯,当时站起来举起杯对着做东的主人说,“把这杯酒干了,然后咱们去你们准旗的监狱打开看看,到底是乌盟人多,还是伊盟人多。”主人不禁哑然,赶紧起来赔礼道歉,说是一个笑话,不要认真。那位老兄不依不饶,一连气的说非得去监狱查一查犯人的原籍。我心里不由地觉得也很解气,是呀,哪个地方的监狱主要关的不是本地人?咋会有那么多乌盟人呢?

因为自己乌盟人的身份,那几年也有过和别人较真抬杠的时候。大部分是因为相熟,他本来就知道我是乌盟人,如果不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不知者不为怪,知道了还煞有介事的宣讲就有故意的嫌疑。有一次,我在内蒙建行办事,工作之余,坐下来喝茶闲聊,信贷部一位小姑娘说,自从有了乌盟人,呼市的交通法规也失灵了,乌盟老乡走路不看红绿灯,想过就过想停就停,闹得呼市人上班老迟到不说,还尽出交通事故。她这样说倒也罢了,临了还说了一句,这些人来了城里,就是傻不拉几的甚也不省的,妨碍交通,还给城市增加负担。我听了心里不满,也知道她并不是标准的城市人,本人就是巴盟一个小旗县出来的,这么调侃同是乡下的乌盟人,真是十分不应该。于是接着她的话头我说,乌盟人来到城市,的确啥也不懂,不过你说的这都是城市的标准,要是把你放到乡下,拿农村的标准来衡量你,你也是啥也不懂,你知道摇耧怎么摇,知道耙地怎么耙,知道啥时候种啥时候收,知道牛走后来人走先,还是人走后来牛走先?像你这样的,恐怕连个婆家也找不见了。一屋子人哄堂大笑,都说,老黄讲的有理。小女孩整了个满脸通红,说是黄哥,我实在说不过你呀,完了赶紧讪讪的走开了。事后也有点懊悔,一个小孩子家,和她较什么真了,显得咱啥也不懂的乌盟人好像又啥也懂了似的。

乌盟的各级领导还有广大群众,其实对于外界的说法也十分在意,我记得有一任领导在位的时候,就明确提出,要在几年内摘掉“澳门人”的帽子,而且还堂而皇之的写进了文件,这其实大可不必。乌盟人里有拗门的不假,可也有中国著名的水电专家贺恭,也有登山英雄王勇峰,还有四子王旗走出来的金融骄子郭树清,这些优秀人才,你怎么不说?哪个地方没有高明人物?同时会没有卑贱之徒?心态平衡了,跳出自我的小圈子看问题,一切也就迎刃而解。记得,公司里有几位南方人,时间长了都和我成了好朋友,有一次其中一个不怀好意的问我,我们来了一段时间,听说内蒙有一种很坏的人,到底是哪的人啊?他这是故意和我恶搞,我也漫不经心的回答他,你是不是想说我啊?他们听了就都哈哈大笑,然后告诉我真相,在南方人的心目中,内蒙最勤劳优秀而且头脑聪明的,就是乌盟人,别的地方的人都坐在土里晒太阳了,唯有乌盟人能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出来闯荡,所以乌盟人是南方人眼目中值得佩服的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各有各的眼光,各有各的分析问题的能力,也许这才是乌盟人在外人眼中真正的形象。

最后寄语乌盟老乡: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热血好汉子,乌盟当自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出水才见两腿泥,谁笑在最后还不一定了。


文中图片来自于网络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敏敏

校对:小娟、图图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