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校六记】教学记谐
本文作者:黄金亮
后山人常年凉爽惯了,耐不得炎热高温。集宁虽然也是高寒区,但1990年的初秋却余热未退,颇有点“秋老虎”的韵味。好在那一年,大街小巷遍地都是卖西瓜的摊位,货卖成堆,价格低廉,一斤才一毛钱。有传言说,本年度在北京召开的第11届亚运会,原本订购了巴盟西瓜,结果种得多了,于是瓜熟蒂落的亚运西瓜就落入凡尘,成了寻常百姓的福祉。军训期间,校门外的路灯下,几乎每天都有三个一伙五个成群的新生,抱着西瓜在大快朵颐。
八七、八八、八九、九零四届中旗老乡合影
吃西瓜的短暂时光很快结束,紧张的学习状态终于开始。我的老冤家数学课不仅没有销声匿迹,相反的变本加厉。发下来的课本上写着的是“高等数学”,上的是中等专业学校,数学却成了“高等”,只能郁闷加无奈。讲数学课的老师叫王忠,和林人,上课说到“二”字的时候,发出的音却是“饿”。王老师是内大数学系的高材生,大学四年,教学若干年,和林口音却像非物质文化遗产,顽强地保存于他的口舌之间,“二”“饿”不分就是标志。王老师一节课“饿”无数遍,让我这个本来就如坠雾里云中的人,老是惦记餐厅里的烧三丁,分外觉得饥肠辘辘的等待是那么漫长。
班主任李元占老师也教数学,还是我的中旗老乡,因为不说“饿”,大概教学水平更高。别的老师都是抱着大堆的教案和书本进入课堂,而他经常手里晃着三两根粉笔就轻飘飘地来了,据别的班的学生讲,李老师记忆力奇好,不翻书本的状态下,也能准确指出哪道题目在哪本书的第几页上。不过李老师却无缘给我班讲课,“饿”了我们一学期的王老师以后,第二学期的数学老师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美女,美女老师徐文燕的数学讲得如何,我无法评价,只记得徐老师梳着齐耳的短发,在我们上学期间还是个小姑娘。一天正是期末考试,她作为监考长时间站在我身边,为打破这种局面,我充分利用她刚结婚不久的时机,笑嘻嘻地和她要喜糖,结果她很快羞红了脸就走开了。
八八、九零、九一届中旗老乡合影
若干年以后,有一次我和单位的同事一起负责招工考试。头一天晚上,同事悄悄和我说,是不是题目出得有问题呀,你好好看看。我仔细看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那个同事最后忍不住提醒我,你看最后有一道数学题,是不是“f”少画了一横。我听了先是哑然,后是大笑,这位同事本来是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他没有学过高数,所以认不出来这个符号,我和他说,这是积分的符号呀。感谢财贸学校,虽然我对高等代数一知半解不明所以,但至少还是懂得“f”少一横是积分,“8”字躺下了表示无穷大,足以在比我数学还差的人面前装大了。
数学课令人头疼,语文课却得到了全班同学的一致喜爱,更准确地说,是全体男女生,尤其是男生,都喜欢语文老师张锦丽。张老师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浑身散发出一种诱人的青春浪漫气息,让山野村夫般的我们眼前一亮。课堂上,授业之人如花清香,似乐委婉,妩媚多于说教,听课之人则如醉如痴,飘然欲仙,赏心外加悦目。语文课不用安排预习复习,每天男生宿舍熄灯前后,大家自动地总要回味和评鉴一番,始得进入梦乡。当时还没有粉丝的说法,但实际上的效果就是这个意思。前几天,有同学在群里说,张老师讲过一篇《埃菲尔铁塔沉思》的文章,在他的提示下,我似乎也想起来了,倒不是老师讲课的内容,而是她读这篇课文时的神态。这也充分印证了心理学家的理论:感性认识在大脑皮层留下的痕迹更持久,是一切发明和联想的源头。
英语老师也姓徐,或者是姓许,他是上海人,支边来了内蒙,因为我姥爷也曾经是从大城市发配到边地的移民的缘故,所以我对这些特殊的“走西口”人,天然就有一份理解和同情。他说:“吾从桑黑来了你们四子王旗,一下车就碰到降温,唉呀呀,那个白毛呼呼刮得怕人。”他说“白毛呼呼”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表情也很夸张,仿佛那场白毛呼呼就在眼前。他经常会在课余解释一下他的教育背景:“吾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吾们那里平常说话都是用英语,外语是不用专门学的。”徐老师小时候在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里读书,那还是民国年代,是不是因为这个被下放,不得而知。但他那个英语说起来,的确和别人不一样,面对众人迟疑的目光,只好反复强调说:“侬学的都是美式英语,吾这个英语不是美式的”。到底哪个发音正确,大家谁也不知道,要是能分辨出美式英语和其他什么式的英语来,还用去上中等专业学校吗?
教务科长是一个姓梁的老头,长相和《渡江侦查记》里的国军侦查处长类似,而且也像侦查处长一样善于见微知著,明察秋毫。每日上课前,他像电线杆子一样笔直地站立在教学楼下,双眼直视前方。时间长了渐渐发现,他站在这里,不仅是监督学生,更是督促老师,那些踩着上课铃声到来的老师们,看到老梁的身影,往往低头小跑,生怕铃声一落,犯了迟到的错误。梁老师的名言也是他提出的教学目标,可以简称为“三一”计划,就是“写一笔好字,作一篇好文章,打一手好算盘”。在他的目标督促下,财校的学生比军营里的战士还要整齐划一,人人手里捧着一把算盘,早晚自习课上,各个班里也总是珠算声声入耳,堪称财校的一大风景了。
有一回我去办公楼,上楼梯的时候和梁老师不经意走在了一起,我不敢有僭越之心,只能尾随在其后慢慢地拾阶而上。走了大约一层,就听见梁老师“呼呲呼呲”的喘气声,仿佛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声音越来越急,他的步伐也越来越缓慢,我跟在后面,进又不是,退又不对,心里咚咚跳,不知该怎么办。走了刚刚一层半,他就站在拐角处大口地喘气,脸色发青,眼镜后面的双眼鼓鼓的,我只好也站在台阶上,正想问一下梁老师你怎么样,他抬起手挥了挥,那意思是让我先走,我只好跨步迈上楼梯,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他,他又向上挥挥手,意思是让我快走。这件事后我和老师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梁老师本来是北京人,来了内蒙教学为业,文革时期受了冲击,落下了严重的肺病,我这才明白那个每天像电线杆子一样矗立在楼前的身影,原来还是抱病的残躯,为了避免上楼不适,才以这种形象坚守在他的岗位上。
既然打一手好算盘是教学目标,算盘在我们的生活中就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珠算老师梁进,个子矮矮,说话缓缓,到了冬天,梁老师外面的行头还是一件羊皮袄,这在知识分子遍布的校园,而且在市场经济初步兴起的九十年代,大概是很值得惊异的一件事。上课伊始,没讲珠算技法之前,他先说的是算盘要搁置在书桌的右上角,而且要立起来,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让大家在讲学中间手指拨动算珠,以免影响课堂效果。要打算盘的时候,一声令下“开始” ,众人把立着的算盘扣倒,这才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又一声令下“结束”,忽然就归于安静,算盘还是立在右上角的原位。
开始的几节课,大家好奇心作祟,都急得想知道打算盘的口诀,以便在短时间内升级为算林高手。梁老师却不急不躁,口诀没说一句,而是大谈打算盘的心法,似乎这门功夫还有武林秘籍一样,轻易不能示人,最后甚至在课堂上摆开动作练起了气功,马步、抬手、双目微闭,气沉丹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这哪里是要打算盘,分明是要练就天下绝学的前奏。不过在以后的学习和实践中,我深刻领会到他说的这一套学问,还真的是计算技术的绝学,气功和珠算本来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二者的确有某种通灵之处,只要你到了一定的境界,还想着继续深造提高,光靠手指滑动是不行的,还得靠用心,形神兼备,以心带手,方为上乘功夫。
各种专业基础课之外,财校的重头戏还在会计和财务课上。《管理会计》是一门新颖的学问,讲这门课的任建华老师也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不管多么乏困,每当任老师小巧精干的身躯往讲台上一站,我就立刻清醒了起来。《管理会计》的计算部分,因为数学差有一点糊涂,但理论部分我却掌握得很好,货币的时间价值,成本性态的函数模型,本量利分析法,到现在记忆犹新。《管理会计》课也使我意识到会计虽然繁琐,为什么却归于管理科学,其与哲学社会学有深厚的渊源,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结合起来的学问。任老师讲货币的时间价值时,曾举过一个简单却明白的案例,说你有一万元准备投资住房,那么到底是租房呢还是买房,哪一个更合适?她开玩笑地自问自答,那得看你能活多长时间,你如果能活十年,那当然是租房合算,而且得住到大酒店里去,还能享受奢华的服务,你如果活三十年以上,那肯定是买房合算了,你等于做了一笔长期投资。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看起来复杂的理论,实际生活中我们人人可能无师自通地就实践过,任何高深的理论都是来源于现实的需要。
讲财务会计课的是焦新华老师,从第一学期讲至第三学期,是我见过的最负责任最不辞辛苦的教师。在不算短暂的一年半时间里,焦老师从来都没有过迟到或者早退的记录。有一日集宁大雪,上课的铃声即将响起,她还迟迟未到,正在众人额手相庆、欢呼雀跃今天的会计课史无前例的将要自习之时,忽听有人说来了来了,我抬眼向后窗户望去,只见她穿着厚厚的棉衣,推了一辆自行车,正踩着没膝的大雪,从校门口跨进来,一瞬时,教室里鸦鹊无声,那天的课,上得分外安静,除了老师清脆响亮的讲话声,只有窗外大雪唰唰的落地声。
第一学期,焦老师讲的课程是《会计原理》,都是一些基本的理论和方法,最稀罕的是她安排的作业,有时会用到作业本,有时却是以实务中的记账凭证为作业纸,每人还准备了一把锥子和一卷工程线,一节课讲完,就用记账凭证按照实践的需要做会计分录,做完以后,还要用锥子和工程线,按照学到的方法装订成册。
我唯一可以自夸的是书法还比较好,基本符合教学目标里“写一笔好字”的要求,而且文笔尚通,也对应了“作一篇好文章”的提法,所以记账凭证的摘要写得简明扼要,书写也工整,屡屡被焦老师表扬,她不知道的是,凭证里的会计分录,因为没有好好听讲做得吞吞吐吐,还有一部分是从别人处抄来的。
简陋的奖品
第二学期开始讲《工业会计》,书是厚厚的一本,内容也不知道有多么繁琐,尤其是成本计算,什么一次分配二次分配还有交互分配,搞得人昏头转向,因为兴趣低落再加上不用功,成绩就明显下滑。有一次焦老师在教室外的阳台上和我对话,说金亮,你不好好学,多么可惜呀,不说别的,将来到了工作岗位上怎么办?我想也没想,直接说焦老师你放心,我将来参加工作,绝对不当会计。一句话后,焦老师沉默了。
谁知道1992年秋天,我被安排在当时的集宁焊条厂财务科,工作岗位就是成本会计。因为在财校二年确实属于囫囵吞枣,现在情况紧急形势严峻,只好每天早起晚归,把已经扔在角落里的《工业会计》又捡起来,每天对应着具体工作,早晨看课本,晚上记账做报表,实实在在地辛苦了好几个月。有一天我从280桥头上走过,忽然看见焦老师正在对面骑行,赶紧弯腰低头想匆匆而过,却不料她早已经远远看见了我,停下车高声喊我的名字,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前去,焦老师一副开心的模样,大声问黄金亮,你不是说不当会计吗?看来她已经不知从何处了解到了我的情况。
高中同学来访
工作以后,我们上千人的企业,一个月的会计凭证堆积如山,往往铺满两个对拼起来的办公桌,这么多会计资料,记账对账核算报表不算,月末还要规规矩矩地装订起来,着实工作量不小。装订凭证这一项工作,以前是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师兄完成,后来就是我亲自操刀,同事们说,别人谁也没有财校学生订得整齐结实。每当此刻,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来焦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有那一把磨得发亮的手工锥子。
二零零年后,我已经去了呼市谋生活。一次陪单位的领导去北京出差,车过集宁,在一家饭店用餐,不想焦老师就在隔壁雅间里,她看见了,热情地上来问长问短,席间又拿了一个大大的酒杯过来,在我们桌上面转了一圈,焦老师属于女中豪杰的风范暴露无遗,一圈下来,口齿伶俐,掷地有声,面色如常。车行路上,我们的老总还在啧啧感叹,对我说,金亮看来是个好学生,要不哪有老师这么尽情的呢?
洒脱自信的后旗六杰
时至去年,我参加一位师兄给孩子办婚礼的事宴,进了大厅,一眼就看见了焦老师在座,她看见我也是异常欣喜,紧紧握着我的手,反复说着同样的话:“晚上不能走啊,我请你喝酒。”等到宴席结束,焦老师还是那句话:“不能走啊,我安排好了。”到了晚上,同学四五,老师一二,焦老师主持,照例用的是大杯,而且基本是一口一杯,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年前刚从学院纪检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谈笑间依然干脆利索,还开玩笑地回忆起我们当年的“阳台对话”。真是时光短暂,一晃我也快五十岁了,那一晚,班主任李老师喝得头晕脚轻,我是酩酊大醉,仿佛脚下面踩上了弹簧,唯有焦老师笑声朗朗安然无恙。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王丹
校对:小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