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柯克的生平和遗产（上）｜乔治·纳什
本文是纳什于2007年在“传统基金会”的一篇演讲，生动可读，虽历十年仍不过时。原标题：The Life and Legacy of Russell Kirk
作者乔治·N·纳什，拉塞尔·柯克文化复兴中心高级研究员、费城学会主席。他是《1945年后美国保守主义思潮》（The Conservative Intellectual Movement in America Since 1945）一书的作者，该书可谓是了解美国保守主义运动的最好入门书，电子书下载链接见文末
本文由 逄媛宁 译，傅乾 校，译文8000余字，分两次推送，此为第一部分
英文原文可见文末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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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西拉智训》（译注：次经传道书，英国国教与天主教圣经旧约中的一部分。其他新教教派使用的《圣经》不收录）有言，“现在让我们来，赞美'义人'，我们的历代祖先。”今天我们在此集会，纪念一位“义人”，一位以书写我们祖先智慧而闻名的人。在我们称作西方文明的存在巨链上，拉塞尔·柯克是结实的一环。
若干年前，一位年轻的自由至上论者写了一本书，名为《一切自安兰德始》（It Usually Begins with Ayn Rand）。我不清楚在2007年会有多少年轻的保守主义者，认为他们的智识觉醒是从拉塞尔·柯克的文章著作开始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房间里的很多人都见证了他的影响，尤其是他的大作《保守主义思想》（The Conservative Mind）的影响。
在座诸位都知道，《保守主义思想》是柯克的杰作。出版50年后，它仍以多种语言印行。对大多数学者来说，能出版这么了不起的一本书，已是职业生涯的顶峰。但对时年34岁的柯克而言，不过是初露锋芒。在随后的年月，他创办了两本有影响力的期刊《现代》（Modern Age）和《大学读书人》（The University Bookman），为《国家评论》杂志撰写专栏二十余年，为艾略特作传，撰写名为《美国秩序的根基》（The Roots of American Order）的经典历史著作，以当今无人能比的努力复兴了柏克，以之作为保守主义思想的源泉，他还完成了一部绝佳的回忆录《想象之剑》（The Sword of Imagination），迸发了数量惊人的其他类型的作品。
有多惊人呢？查尔斯·布朗（Charles Brown）刚编完了柯克作品目录，照他的统计，柯克写了26部非虚构作品，9卷小说和短篇故事集，255篇书评，为他人著作撰写了68篇导言和序言，在期刊上发表了814篇文章和短文，还有近3000篇报纸专栏。论高产，在现代美国保守主义的所有奠基者中，只有威廉姆·F·巴克利能与之媲美。
无疑，能如此高产并多才多艺的人值得尊敬，而柯克确实受到了这种尊敬，以后还将如此。在传统基金会这里，你们能在墙上看到柯克的画像。大家要是放飞一下思想，或许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在传统基金会的礼堂回响。在10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他在那里作了50多场讲座。
有时一些迹象表明，柯克似乎是一个逐渐被遗忘的人物。但事实恰恰相反。他的许多书在重印，有些则酝酿再版。今天我们庆祝的是对其作品集的最新增补：一本收录他最精彩论文的选集，由乔治·帕尼卡斯（Geogre Panichas）教授精心编纂。这本书名为《必备拉塞尔·柯克》（The Essential Russell Kirk），一语双关。它首先是指书中文章包含了柯克思想的“必备”精华。其次它是指拉塞尔·柯克本人是美国保守主义的“必备”人物。我希望你们阅读这本杰作并同意这种说法。
不，柯克未曾被遗忘，永远都不会。不过在2007年，他去世13年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讲，至少在美国右派的一些角落，柯克成了一位受人敬重而非被人研读的人物。有些观察家指出，柯克在去世后获得的赞誉是“空洞的赞美”，源自一些叶公好龙的人，渴慕他的名望却对其教导漠不关心。还有些人哀叹，美国的高等教育这一柯克不停攻击的靶子，更加沉沦了，至少以柯克努力维持的水准来看。
那么，柯克的保守主义对2007年的美国来说还是一种“现实的选择”吗？换言之，柯克是否依然“必备”？思考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需要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他到底支持哪一种保守主义，在现代美国保守主义版图中他居于何种位置。
早熟与书卷气
欲论其思，先知其人。拉塞尔·柯克是何许人也？1918年他出生在密歇根州普利茅斯的一个小村庄，离底特律几英里远。他的父亲是一位铁路工程师，小学六年级不到就辍学了。在普利茅斯，以及米科斯塔（Mecosta）这个密歇根州中部“穷乡僻壤”的村子里，柯克渡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似乎出于浪漫的传统主义者的直觉，他很早就与乃父一样，对亨利·福特荫庇下侵入密歇根的“装配线文明”冷眼以对。（译注：福特与柯克是同属一县的“老乡”，福特公司即创立于他们的家乡，柯克也曾短暂工作于福特公司，详见下文）
柯克是一个羞涩的男孩，书卷气且早熟。到了8岁这样一个敏感的年龄，他贪婪阅读着后来他称之为“文学导师”的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小说，对这个男孩的想象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到10岁时，据他所说，他已读完了雨果、狄更斯和马克·吐温的全集。少年时代，他的思想格局已经形成。他基本是作为独子长大的（还有一个小他七岁的妹妹）。他生活在一个有老房、老村、老书和老人的世界，家中老人多信神灵鬼怪。
1936年，柯克高中毕业后进入密歇根州立学院（现密歇根州立大学），其精神是“随波逐流”、功利主义以及“冥冥之中对博雅教育的仇恨”，这让他感到格格不入。因囊中羞涩（大萧条仍在持续），他生活简朴，大多数时间以饼干和花生酱充饥，1940年，他从历史学专业毕业。
次年，他成为杜克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他写了一篇硕士论文，后以《罗阿诺克的伦道夫》（译注：Randolph of Roanoke，1773-1833，弗吉尼亚州国会议员，主张“州权”，对卡尔霍恩有一定影响）为题发表，他显然赞同这位战前弗吉尼亚人推崇贵族和州权的农业立国论（agrarianism）。同年，这位来自密歇根的年轻学者结识了南方保守派。他赞赏地阅读了农业立国论的宣言《我将坚守立场》（I’ll Take My Stand）。余生，他都自称“北方的农业立国论者”。
1941年夏天，柯克在亨利·福特的绿野小镇（译注：Greenfield Village，保留1920年代福特公司创业历史的风情小镇）工作。其实他在具有福特公司工作经历之前，已经对大公司、劳动力集中、大政府心生厌恶。他在福特公司的那一年并没有让他回心转意。他对官僚机构和他所谓的“联邦寄生虫”（federal parasites）的厌恶与日俱增。他将征兵称为“奴隶制”。他发表了第一篇学术文章，呼吁回归“杰斐逊原则”。总体上，他的保守主义是参议员罗伯特·塔夫脱（Robert Taft）的中西部自由至上保守主义。
柯克这一趋势在1942年8月戛然而止，他被征召入伍。接近四年时间里，他生活在犹他州的荒郊野外（后来去了佛罗里达的营地），成为化武部队的军士（sergeant）。某种意义上说，战时经历对他而言价值无量：虽是军务缠身的书记员，但他挤出大量时间去阅读。他读了艾伯特·杰伊·诺克斯的《回忆录》、切斯特顿的《正统》、白璧德的《民主与领袖》、沃尔特·白哲特（Walter Bagebot）的政治思想，以及无数的英文与古代文学经典。
他于1946年退伍，并在母校密歇根州立大学担任历史系助理教授。同时，他还创办并经营了一家二手书店。这位对古旧书籍感兴趣的年轻学者，并不适应于东兰辛（译注：East Lansing，密歇根州首府兰辛以东的一座城市）的世界。1948年，有部分苏格兰血统的柯克，赴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52年，他获得该校文学博士学位，是美国人中首位在该校获此学位者。
圣安德鲁斯岁月
1948年到1952年对柯克来说不仅是一段苦读时光。在很多方面，它奠定了柯克后续职业生涯的模式。他本已对祖辈的田园牧歌生活心有所系，在文学品位上也早就是英国粉，因此柯克很快深深爱上了他祖先的家乡。在那里，他成为古堡、古村和古圣安德鲁斯传说的鉴赏家。在那里，以及英格兰的乡村，他贪婪地用脚步丈量，他发现，“‘延续’（continuity）这一形而上原则在现实中现身说法”。在那里，拉塞尔·柯克发现了一种生活方式。若干年后，正如我们所见，他自己成了乡绅，在米科斯塔老宅，他重现了自己推崇的苏格兰生活方式。他自称“穷乡僻壤里最后的带软帽地主”，不是没有来由的。
在圣安德鲁斯的经历还在别的方面对他有影响：强化了他那坚定的古典式教育哲学。几年后回忆起蜗居阁楼、节衣缩食的圣安德鲁斯岁月时，他写道：
穷困对学生是有好处的。典型的美国大学生忙于赚钱花钱，徒费精力，工作和沉思是不可兼得的，大学时光本应是沉思的时光。
余生，柯克都毫不动摇地坚守他在圣安德鲁斯形成的高等教育方式，并且痛斥对他而言象征堕落的密歇根州立大学。
此外还有一方面，圣安德鲁斯给这位充满想像力的年轻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正如他后来写道，甚至在到达苏格兰之前柯克就知道，“我有的不是启蒙思想”，而是（他自称的）“一种哥特思想，在趣味和结构上都是中世纪的。”
吾性不喜组织化的冰冷和谐和完美条理，我看重的是多样、神秘、传统、可敬的和可畏的。我轻视诡辩家和算计家。我追寻的是信仰、荣誉和因袭罔替的忠诚（prescriptive loyalties）。不管用多少新古典主义的山墙，换一个残破不堪的滴水兽，我都愿意。
在雾气缭绕、有中古遗风的圣安德鲁斯和苏格兰乡村，柯克找到了足以滋养他余生想像力的元素。他后来的哥特风格的小说《恐怖旧屋》（Old House of Fear）的场景就设定在苏格兰。这本书的销量超过了他其余作品的总和。
最后，正是在圣安德鲁斯大学，柯克发现了，精确地说是更加深刻地发现了，他一生的伟大思想偶像——埃德蒙·柏克。在柯克中西部草根式的美国保守主义，及其“贵族式”文学人文主义之上，如今又增添了一个思想层次，即柏克的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柯克称之为保守主义原则之正宗。柯克的博士论文即以柏克著作为根基，1953年出版，即《保守主义思想》。
赋予保守派以身份
我不会详述柯克此书的具体内容，估计你们绝大多数都读过了。但此书对美国保守主义的深远影响值得多说几句。柯克所做的，是展示智识保守主义（intelligent conservatism）并非仅是利己主义的烟幕，而是一种生活态度，有它自己的实质内容和道义力量。一个世纪以前，约翰·斯图尔特·密尔批评保守党是“蠢党”。1950年，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敢于声称：“自由主义是美国唯一的思想传统”。《保守主义思想》出现后，美国的思想版图就为之一变了。柯克这一杰作冲破了自由派高高在上的壁垒。他赢得了明理之士的尊重，让他们愿意以右派自居。
最重要的是，《保守主义思想》的出现激励了冷战早期美国保守主义思想运动的自觉发展。用此书出版人亨利·雷格里（Henry Regnery）的话说，柯克赋予那些“一盘撒沙”的自由派反对者以“身份”。
这一切便是一位籍籍无名的作者在1953年写就的单卷本著作的卓越成就。而当我们发现《保守主义思想》并非一本传统意义上的政治著作时，柯克的成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在450页篇幅中，他没有列出详细的立法议程。相反，他不厌其烦地提醒他的读者，政治问题在根本上是“宗教与道德问题”，社会复兴这一目标需要超越政治和经济层面的行动。这也是《保守主义思想》能够超越问世时的特定情境而长存的一大原因：它让我们聚焦于目的，而非仅仅停留于手段。
此外，柯克还义无反顾地将他的保守主义根植于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在一个世俗公共话语居于主导的年代，他毫无惧色地谈论灵魂，以及他对上帝主宰社会的信念。在社会科学霸权日增的年代，他公然引用诗歌，撰写道德观扭曲的鬼怪小说。实际上，在过去半个世纪中，我没想到有哪位保守主义者像柯克一样，经常诉诸文学来支撑他的社会和政治评论。在今天我们一起发行的这本书中，你会找到大量此类证据。
《保守主义思想》的作者并非对政治和经济实务毫不关心。比如，在不久之后的职业生涯中，他就参与发动了“戈德华特竞选总统”的运动。但柯克最终认识到，入世参政非其天职。他主要还是一名卫道士和文学家，他认准的天职，用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话说，是提醒我们注意“那些我们不断回归和依皈的真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