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沙 柳 /古榆树短角牛
古榆树短角牛
沙 柳(内蒙古)
我家院里有棵榆树,树龄比我年龄都长。树的造型不是很美,扭曲的树干让人感到压抑,若从艺术角度观察,它倒像一个盆景。龟裂的树皮显出老态,看似已经朽了,可年年都抽新枝,伞状的树篷撑起一片绿荫,在树底下乘凉,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清爽。
每次回到故乡,都像寻找丢失的东西。故乡在记忆的模板中还是三十年前,童真童趣野草一样散落,那山那水那树,顽固地定格在日升月落的轮回中,可临到暮年重回故土,好像故乡被格式化了,似曾相识,恍恍惚惚,很多记忆的标点被岁月无情地抹去,随风荡失在浮尘中。老宅已经重做系统,新房酷似城里的格局,厨房、客厅、餐室、卧室,咋看都像城市的赝品。小汽车黄牛一样静卧在房前屋后,有线电视,太阳能热水器,泡手机相当普遍,嫂子过去拨号电话都不会打,如今赶集竟能熟练刷二维码结账。故乡在蜕变,变得时尚而超凡,天依然湛蓝,水依然清亮,炊烟袅袅升起,可心目中的故乡在悄然刷屏,离我远去。
唯有院中的榆树依旧,生长在靠墙的位置。
这棵榆树不是刻意栽植的,随风飘来的榆树钱儿落地生根,我记事时已经长得粗壮,五十多年过去,它还是憨态的样子。春天,榆树最先绽放淡绿,枝头挂满梅花一样的树钱儿。至今没忘妈妈讲述的故事。很久以前,村里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行乞老人,在古榆树下歇息,善良的乡亲送来饭菜,老人心存感激,早晨醒来老人不见了,可榆树上却挂满了铜钱。乡亲们疯狂地采摘,竟把树枝折断。第二年树枝上又挂着树钱儿,奇怪的是采摘下来却变成轻飘的树叶。乡亲们一脸的茫然,古榆说话了,“你们贪心不足,过度采摘伤了榆树的心。”原来行乞的老人是树神的化身。我家的榆树的树钱儿特别多,层层叠叠棉絮状满枝满丫,爬到树上采摘下来,妈妈做的树钱粥滑润香甜。树钱泛黄,就成了树种,随风飘到四方,就有新的榆树长出来。无须浇水,无须抚育,靠阳光雨露就能自然生长,无人能预判榆树的寿命长短,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服。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一头牛。牛很硕壮,毛色浅黄,只是犄角有些特别,短短的像顶着两个拳头,又像女人把长发绾起来打个发髻,短角牛由此得名。短角牛力大无比,温顺勤劳,拉梨、拉车、播种、秋收,凡人力难以完成的重体力活全由它承担,成了父母依赖的帮手。短角牛显然成了主要劳动力,榆树下是它的栖息地。父亲把牛拴在树干上,撒些牛草,从压水井抽出一桶水,牛低头一口气就把水吸干。吃饱喝足静卧在树荫下反刍。我特喜欢短角牛反刍的样子,像是不停地回味,舌头在两个鼻孔间来回舔抹。牛静卧打盹时,我时常骑在宽宽的脊背上看书,妈妈有时也坐在牛背上纳鞋底儿。清晨与父亲一起下田,总是长长哞叫一声,浑厚绵长,父亲说那是牛打呵欠。朝夕相处,我们家与牛结下难舍难分的情感,我和妹妹那时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野外打牛草,短角牛愈发膘肥,圆滚滚的放着油光。
读高中我去县城住宿,考学毕业分到外地。那一年我回家过春节,榆树下空荡荡的,敏锐地感到不和谐。短角牛呢?一经提起妈妈的眼泪噗簌簌落下来。牛老了,卖给了牛贩子。牛贩子牵牛那天,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傍晚,父亲把牛缰绳递给牛贩子,妈妈躲在屋里抹眼泪。老牛自知夕阳晚,对自己的归宿似乎有了准确的预判,离开榆树,还没走出院子,老牛转过身来“噗通”跪在地上,这一跪不知是感恩还是乞求,妈妈泪如泉涌,疾步出来抱住牛头,反复抚摸,像是给短角牛最后一次梳头,悲泣低语,“下辈子脱胎别当牛了。”短角牛两行浑浊的泪在月光下闪闪熠熠,站起来仰天一声长哞,划破月朗星稀的夜空。
有一年秋天下乡夜宿羊场,傍晚时分村头群牛哀嚎阵阵,高低错落,此起彼伏,场面悲壮震撼。村里的老人告诉我,村头的空地是多年惯用的屠宰场,牛重感情,即便过去好长时间,也能嗅到同伴的血腥,借此寄托哀思,或许也在喟叹自己的归宿。
回乡恰遇新春第一场雪,雪花漂白了视野,百年古榆树枝上绽开银花,用手机拍下雪淞的瞬间,感觉就像与久别的情人邂逅,唯独看不到树下短角牛难掩缺憾,即使闻到牛粪的味道也感到亲切。时下农用机械取代了牛,家家户户也就不养耕牛了。日新月异的农村越来越新潮,怀旧——竟是一种难言的沉重,回望来时的路,把散落的记忆拼凑在一起,竟然绘就不出一张完整的拼图,古朴的乡愁在蜕变中失守。只有榆树默默地生长,淡淡的乡愁蛰伏在褶皱的树皮中,俨如一个满面沧桑的老人嘟嘟囔囔,乡愁只是睡着了,只要把根留住,就能留住乡愁。
作者简介:
沙柳,陈秀民。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八六年发表作品,发表散文、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三部,长篇小说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