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日常生活的罪与罚|翻书党
“一个多风的下午,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他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
舞台剧般场景感十足的画面,是台湾作家王文兴先生的长篇小说《家变》的开头。
这样一个哀婉的开头,注定了这部小说的基调。
哪怕像我这样一个此前从未听说过王文兴这位台湾著名作家的名字以及他这部当年在台湾引发巨大争议的小说的人,这样的开头,也让我心颤。
这个老人,是小说中的主角之一,范闽贤,一位由厦门去台人员。范闽贤在台湾混得并不好,在老首长手下谋差,在一个机关里当了个小公务员,但却越混越不好,从秘书降为辅导,工资降了许多,家庭的经济状况日益窘迫,渐渐入不敷出,靠借贷为生。
小说的主角,范晔,范闽贤的儿子,5岁前在厦门生活,父母对他极其钟爱。小说中关于气球、关于爱父母、关于香蕉和生病,关于上学,等等的描写,写尽了父亲的慈爱。而关于父亲的阅读、范晔问父亲世界上谁最强大最弱小等的对话,也透出了儿子对父亲的崇拜之心。
范晔后来随父母渡海去了台湾,父亲依然对他无比钟爱。
生活是实际的,琐碎的。体面而轻松有情趣的生活,需要物质的条件。随着范闽贤工作的不顺,经济条件也发生了变化,尤其在退休之后,经济条件更是一落千丈。人心情感也发生了变化。
中国人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哀的何止是夫妻,还有子女。
范晔逐渐长大后,渐渐生出对自家佳境的贫穷的羞耻感,他不好意思请自己的朋友到家中来,即使同学找来,他也都把他们拦在墙外谈话,不让他们进屋。
王文兴极其细腻的笔触,描写了范晔对周遭环境的憎恶,而因对贫穷生活的羞耻感,远胜过他对父母的爱。
于是,长大成人的儿子范晔,对已到晚年的父亲范闽贤,百般辱骂虐待:
“自从他的父亲的退休了以后,他有更加多更加多了的时间在家里会碰到他的父在家。也因此他更加率常的看见到他的父亲的种种可恼,可憎,可恨,复可气的举貌言谈。他的父亲日夕经常的在家里布散一种阴愁悲哀的气氛,使得大家一家人悉都遭到它的感受,由是大家都受染得至极哀霾。他的一声细叹仿犹就如放出毒气一模一样,立刻把家里的氛氲给予毒化了。因是他和他的爸爸两个人之间所突生的冲突堪可以称绘为‘无止无休’。乃至于几乎无有一天两个人不发生凶吵—场着的。”
“他对于他的父亲可以说,平常的时候,连正眼都不大曾浏看他一眼,直以为他是根本不存在的,而尤其是他讨厌忽闻到他的那一声声带鼻音的讲话的声音,他仅仅需惟惟一听到就蹙起了眉头。他对于他的父亲的日常的说话的语类总是以颐指气使唤的是一类的语句为多数,而且都加之以凶恶声斥。自从他的父亲退休以后他之母亲也开始经常地役命他的父亲做这件做那件,例如叫他去生煤球炉子,洗厨房,和趴地兜抹榻榻米。”
“父亲他让他的妈妈去给他添了一碗新盛的饭。他的父亲这时随着又把他的面前的一个菜盘子它一整个儿均结举了起来,倾泻那黝黑深黑的菜汁到他自己的白玉一样的白米饭里。
‘你这又是在于什么?’范晔叫,劈的一声把箸筷拍了下来,‘这么个雪白透白的饭你拿这么黑的菜汁来弄脏它!这样,我看你这个饭也不要吃了!你是反正一贯的在暴抛天物。好,现在你下去,这个饭你就只能够吃到这里为止,现在你不得再吃,你这就马上给我下去!’
‘现在他还没吃饱哩,’他的妈代请情着说。
‘没吃饱又有什么关系,等到明天还可以吃,现在就下去、到底听到没有,这一刻就下去啊!’
他(父亲)遂就边叹着息边摇着头而下桌去。
他的母亲遂而便孑自出神坐着打楞。
‘吃饭,吃饭,继续吃你的饭!’范晔催着她叫哮。”
类似的场景描写,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非常多。
范闽贤最终选择了开头一幕,在暮年时,离家出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范晔时不时受良心谴责,也会去报纸刊登启事寻找父亲的下落,但小说这样结尾:
“时间过去了有几几及两年之久。是一个父亲仍然是还没有回来。然而在范晔的现在的家庭里边他和他之妈妈两个人简单的共相住在一起生活似乎是要比他们从前的生活较比起来仿佛还要更加愉快些。关之乎隔不久他应该再外去寻索他的父亲的安排及计划,这一个做儿子的他几乎可以说都已经就要忘记掉了。他—范晔—在这一个时候的平静的该一段的时间的里面,他的身体的健康情形比他的从前的整个任何时候的都要好很多,尔今他的脸红光满面的,并且他已经有了一种几近于进入中年阶段的身材。至谈到他的母亲,她的头发而今更白了,但是斯一种白色是一种耀着柔光的白,一种流溢着一股身体健康气征的白,从她的头发看来,她要是再准此活下去续活廿几年自然一定没有任何问题。”
平静的冷漠中,那种残酷,读来令我不寒而栗。
王文兴的这部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没有国家变迁的宏大叙事,没有意识形态的撕裂,只有庸常琐碎生活的话题——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在这样的叙述中,逼视的是生活的本真,发现的是人性,有些罪与罚的味道。
在我阅读时,我个人认为王文兴在给主角起名字的时候,都仔细琢磨了,颇有深意。
范闽贤,闽贤按字面理解,指向福建贤者之意。小说中范闽贤的父亲曾任清朝巡抚,叔父曾任福建道台,岳父做过广东知县,范闽贤本人还到法国留学过,书中他喜欢读古诗词,对儿子范晔讲解世界大势,也是一语中的,真算得上是“闵之贤者”了。
至于他的儿子范晔,喜欢读书的人都知道,范晔是南朝宋的史家,编撰《后汉书》,“杨震暮夜却金”、“强项令”等故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朗朗上口。
小说以范晔为主人公名,我以为也有深意。宋文帝时,扬州刺史彭城王刘义康母亲王太妃去世。刘义康把故僚们召集到府内帮助料理丧事,范晔也到场了。刘义康母亲死,范晔并不悲伤,在王太妃临葬前夜,范晔弟弟范广渊值班,哥俩邀了一位朋友躲在屋里喝酒,醉意朦胧时,范晔竟推开窗子,听挽歌助酒。结果后来被宋文帝打发到宣城当太守去了。
自然历史上范晔对旧主死去的王太妃不敬与小说中范晔对父亲的不敬不孝不太一样,但又如何呢?
(2013年5月19日,腾讯书院“文学·历史·记忆”主题文化论坛暨《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文学电影在北京大学举行了发布会。我在会上分享了自己对《寻找背海的人》台湾作家王文兴的作品和他的文学时代。本文是当时读他的小说《家变》之后所记。照片左三那个大肚子就是本人。)
王文兴的文字非常好,“语言是文学的一切”,这是王文兴的观点。
王文兴在写作中,不仅文字考究,也更追求形式创新。即如《家变》的叙事,形式是复杂的全新的,但读来却没有一丝滞碍,如同看电影和舞台剧一般。
当年《家变》在台湾引发的争议,首先是因为小说主题对传统伦理的颠覆,小说中虽然经常冒出一些淡淡的愧意,但父亲这个活生生的人走了后,“范晔的现在的家庭里边他和他之妈妈两个人简单的共相住在一起生活似乎是要比他们从前的生活较比起来仿佛还要更加愉快些”,这种漠然,又如何瞧得出一丝愧意来?
冷酷锋利的刀,解剖的是社会的“真”,这种“真”就在日常的生活中,只不过,王文兴把它刻画了出来。
今天这种对传统伦理的颠覆,在大陆也已经并不鲜见。
就在我阅读《家变》的时候,一条震撼的新闻正在国内各大媒体网络上传播,
被家庭宠爱的高中男生,由于超生,从小东躲西藏,隐瞒身份,为此他抱怨父母的“无情”,由于家庭对其学业上较高的期望值,该人多次向同学表示“不堪压力”。发展到最后雇凶杀人,杀了父亲和姐姐,碎尸才给钱,母亲只是因为未在家,才逃过一劫。
这也是一种家变,极端的家变。
2013.5.18
关于老朱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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