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阔公子，照样能化蛹为蝶！

文字、桥段与谋篇布局

——王霄夫长篇小说《上海公子》研讨会发言

黄亚洲

先提一个问题或者说是遗憾：如此有特色的十二幅插图，为什么不“溶解”到全书当中去？我觉得，画面插在文字中会更融洽，你想，历史在语言深处自然地呈现出色彩，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那样更能让读者由图及文，浮想联翩，增强审美效果。

如果说，仅仅是顾虑这样做会增加出版成本，那就太遗憾了。

现在回到正题，我想先说说小说的语言。

虽然说小说的魅力是多维度的，思想、人性剖析的深度、艺术元素的种种有匠心的建构，但是。首先扑入眼帘的是语言。中国语言研究所的老所长吕叔湘说的“文本细读就是从语言出发，再回到语言”是最朴素也是最有力的价值判断。

王霄夫的语言一直干净、凝练、饱满，文字既有柔韧度也有钙质。他是浙江省长篇创作领域里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多次建议他政务少操心一点，文字多贡献一点。他不写作得多一点，真可惜了。他这次《上海公子》的实践，也与他以前的那部长篇《江山美人》一样，首先，捧给读者的是语言的享受。

可以看看他的文字的诗意饱和度，这种诗意与饱和度里，透露出了生活本身的充沛的色泽：“谢壮尔渡过松花江时，心情一阵比一阵激动，这江水跟他以往见过的别的江水，跟苏州河，跟黄浦江，跟长江，都不一样。眼前的江水营养丰富，树汁和草茎浸泡出来的浓郁，浑然中又透着清澈，像一层厚厚的玻璃，水波紧紧地粘着江流，没有南方江河那种时不时泛出轻佻的浪花和多少有些矫情的波纹。时节已经是夏天，但阳光下裹着的一江凉意，吸引着包括人类在内的世间生物，自愿投入到里面去。他问那位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北满口音浓重，穿皮靴的看守说：这就是松花江呀？”

一段贴切的文字，时令、个人经验、情感经历、全能的上帝视角、情节的有效推进，都有了。

再看文字的那种干练与干净：“因为跑得太快，谢壮尔在积水的洼地上跌倒了几次，但他欣喜地看到，电报局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有人在值班，于是他一头冲了进去。年轻漂亮的女报务员面无表情，把他当成日本人，说了一通日语，意思是今天不营业，你怎么进来了，你赶紧离开。谢壮尔大致听懂了，连忙用英语请求，说：就几个字。报务员沉默，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纸。谢壮尔热泪盈眶，又用俄语连声道谢。当他快速拟好电文，交给报务员时，两个穿着海军制服的大汉从里面走出来，一人夸张地举着轮盘冲锋枪，一人过度用力，直接给他戴上了手铐，当场宣布：你被捕了。”

王霄夫的文字从不拖沓。行进、停顿、坐下、起脚，一律的明快与干净。阅读这样的文字，不会没有愉悦感。王霄夫对语言一直是有自己的追求的，这种创作态度很符合小说本身的美学特征。有人说长篇注重的是整体的谋篇布局，语言的精细程度可以不必比较短篇小说，可以稍有忽略，但王霄夫显然是拒绝这一点的，这种拒绝于今看来非常可贵。

其次，从作者的语言延伸出去，我也非常赞赏作者对故事情节、桥段处理的丰富性追求。作者总是把精心布排的一个桥段撑得很圆，简直快溢出来了。这里，我举一个小说开局的那个法场上的悬念桥段为例。为让姓田的监刑官怀疑到死刑犯裘宝儿与押送人谢壮吾的奇特关系，作者进行了一系列的细节铺排：谢壮吾递给死刑犯半瓶汽水、死刑犯在谈到家乡籍贯的时候忽然高声朗诵李白的诗歌名篇、谢壮吾要求给死刑犯的绑绳松开一些、谢壮吾用上海话与死刑犯沟通、监刑官发现端倪要求谢壮吾注意影响不要与死刑犯再作交流、裘宝儿在行刑前的一刻忽然又用家乡嵊州方言对谢壮吾说了一句有28个音节的奇怪的话，便更加引起监刑官的极度怀疑并为此组织破译。

显然，这个桥段经过作者精心的处理，显得张力很大。

张力之一在结构。此桥段的饱满，以及全篇结局作为开首的大胆设计，让整个故事框架得以紧绷。

张力之二在性格。桥段让作品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凸现出了性格的尖锐对立。这样的桥段如果体现在荧屏上，想必观赏性是非常强的。

因而，我们可以这样看小说的叙事节奏：在该走动的时候，作者的处理非常明快，步子宽阔，双手摆动幅度很大，决不拖泥带水；而到“坐下来”的时候，又坐得很稳，坐出了饱满度。这种疏密结构，犹如绘画中的“疏可跑马，密不透风”，使得阅读过程十分过瘾。

其三，从桥段的设计层面再作延伸，我也赞赏作品整体那种谋篇布局的精心。在我看来，作者的谋篇布局起码有两个空间，第一是人物的心理空间，第二是作品所呈现的地域与历史空间。

从人物的心理空间讲，尺寸放得足够大。上海公子谢壮吾经历种种，终能立志革命，完成了人格升华的自我实现，而谢家的保镖之子裘宝儿却相反，在经历种种之后完成了自己的蝶变，得到了应有的命运结局。由于作品主要人物的这种带有“相互转化”性质的特殊角色配置，从而使人物腾挪的心理空间有可能撑得很大，个人命运、个人性格、个人情绪，以及站在人物背后的各自阶级阵营的立场与争斗，均可以充分地驰骋其间，读者也能参悟到那一时代中国人大开大合命运涨落，理解作者在其中展开的人性开掘。

从人物所处的地域与历史空间讲，尺寸也放得足够大。中国上海、北平、武汉、哈尔滨、牡丹江等多个城市的各种风貌、中国的境内与境外，作者的笔触行云流水无处不在。并且有些重大历史关节，譬如海参崴变迁的前因后果，比如“八女投江”的壮烈，作者的介绍也十分精辟与到位，这就让读者能在一个深广的历史背景中，生动感受小说人物谢壮吾、谢壮尔、裘宝儿的命运波折，同时也获得了相应的历史知识。

谋篇布局的这种广阔性与丰厚性，是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应有品格。读之厚重，嚼之味醇，以至于阅罢全篇，仍有意犹未尽之感。

也因此，以这部长篇小说作荧屏的呈现，应是顺理成章呼之欲出之举。希望能有一位与历史厚重感相匹配的导演，痛快淋漓而又丝丝入扣地再现这个故事，而且，重要的是，能从浓浓的故事性里，体现出浓浓的文学性，使电视作品具备文学品格。

当然，小说到影视，经过二度创作，有可能加分，也有可能减分。小说是优秀的，搞成影视以后，可能不过尔尔，这种例子不少。小说本来就很优秀，影视再为其加分，为小说插上翅膀，获得更广泛的受众响应，这种例子也不少。总之，两种可能性都存在。我在这里不推测影视作品的将来效果，我只想说，王霄夫的这部小说现在所呈现的思想内涵、人物的塑造与人性开掘、谋篇布局的精到、详略得当的剪裁、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在文学上已是标志性的建树。之后的事情，可以不去管他了。

2020.6.5 于杭州六通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