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归智｜王熙凤的“冰山”与李纨的“冰水”
《红楼梦》“咬文嚼字”三则，已经发表于《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1期
王熙凤的“冰山”与李纨的“冰水”
梁归智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里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每幅册页上有图画，配诗，隐喻其悲剧命运结局。因“钗黛合一”，十二钗共十一幅册页。贾宝玉的寡嫂李纨，排在正册第十，实际是第十一位。册页上“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而所配谶语诗则是：“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探佚研究早已表明，这是预示后来李纨和贾兰的结局。在八十回后的佚稿中，贾府被抄家后，贾兰虽然一度“昨怜破袄寒”，但后来重新崛起，获得荣华富贵。贾兰“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今嫌紫蟒长”，李纨也“晚韶华”“戴珠冠，披凤袄”而“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正像前八十回描写贾兰射鹿之“草蛇灰线”所隐伏，贾兰是靠军功为母亲挣得封诰，他自己却“昏惨惨黄泉路近”，李纨虽然没有受“老来贫”，但断子绝孙，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寡妇。
大轮廓如此，但具体到某些细节，又有不够清晰的地方。比如“如冰水好空相妒”这一句判词的具体含义究竟是什么？一直存在理解的歧义。周汝昌先生在《石头记会真》中说：“如冰水好空相妒，注释者总未得其真义。此句实当作‘为冰为水空相妒’，盖用荀子‘青，取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上如字下好字，皆是为字的草体形讹，皆十分相似，‘为好’又二字误倒，又加钩乙，其意盖谓水之与冰，本是一物，既化之后，冰自诩我寒胜你，水则不服曰：你本系我之所出。二者争相攻讦，即相妒之所指，此谓自家人反生嫉恨。”
这自然也是一家之言。但各抄本皆作“如冰水好空相妒”，周先生所谓“上如字下好字，皆是为字的草体形讹，皆十分相似，‘为好’又二字误倒，又加钩乙”，毕竟只是一种臆测，缺乏实证。笔者有一点新的感悟，贡献于下。
王熙凤与李纨，分别是荣府大房和二房的儿媳妇，而王熙凤借到二房管家。此二人其实有相当关联性和可比性。凤姐有一女巧姐，李纨有一子贾兰，巧姐、贾兰与秦可卿，是十二钗“册子”里代表贾府第五代的后裔。按照书中所写，贾演、贾源是第一代宁荣二公；贾代化、贾代善是是第二代，贾代善即贾母的丈夫；贾敬、贾赦、贾政等文字偏旁的是第三代；贾珍、贾珠、贾琏等玉字偏旁的是第四代，贾珠是李纨的丈夫，贾琏是凤姐的丈夫。贾兰和贾巧姐自然是第五代。贾巧姐在册子里紧接其母王熙凤，是第十位；而第十一位李纨的册页上画“一盆茂兰”，判词有“到头谁似一盆兰”，作为男性，贾兰十分突出地出现在本来只是预言“钗”的薄命司册子里，显然很特别，表明其象征贾家最后一代的深微作意。其他男性，只有全书第一主角贾宝玉，在“红楼梦曲子”《枉凝眉》和《终身误》中有所涉及。
再综观十二钗，凤姐、李纨和秦可卿是媳妇，其他各位都是女儿。而秦可卿是代表宁国府唯一的一钗，从辈分来说，她又与贾巧姐、贾兰同辈，对秦可卿的描写又具有很强的象征隐喻色彩，所谓“秦学”，可以另论。那么，凤姐和巧姐母女，李纨和贾兰母子，他们的命运演变则构成一种有意味的对比和对照。
前八十回，对凤姐的劣迹描写较多，如对贾瑞、尤二姐，乃至受贿银而致张金哥、李守备之子殉情自杀。对李纨，则写她心如古井，侍奉贾母王夫人，照顾众姐妹，抚养儿子，似乎是个三从四德的好媳妇。但曹雪芹一支神笔，常是“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戚蓼生石头记序），其微妙深隐，意在笔外，最是耐人寻味。对凤姐和李纨，其春秋褒贬，就颇有微言大义。
这种微言大义，就体现在对她两人各自后代巧姐和贾兰的描写中。第五回的“册子”，贾巧姐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其“红楼梦”曲子《留馀庆》则有云：“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紧接着说李纨和贾兰的《晚韶华》曲子，其中则有“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样扎眼的句子。显然，这是暗示，凤姐虽有种种劣迹，但她也“积得阴功”，故而她的女儿在贾府被抄家后虽然遭遇“狠舅奸兄”之凉薄负义，却终被刘姥姥所救并嫁给了王板儿。红学研究早已表明，“狠舅”是凤姐之兄王仁，“奸兄”就是李纨之子贾兰。李纨与贾兰，贾家被抄后唯一一支重新富贵者，却在关键时刻“爱银钱忘骨肉”。故而其最终结局，贾兰虽然“威赫赫爵禄高登”，却很快“昏惨惨黄泉路近”，留下李纨孤苦终老，“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这其实也是“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把这些伏笔影射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领悟，或可对“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有一种新的理解。即这里的“冰水”，应该与凤姐“册子”上面画的“一片冰山，上面一只雌凤”联系起来思考。“冰山”用唐朝典故，杨贵妃受唐玄宗宠爱，杨国忠得势当右丞相，许多人逢迎巴结，陕郡进士张彖则对这些巴结杨家的人说：“君辈倚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贾元春当贵妃，贾府也是一座冰山，当家的王熙凤也就是冰山上面的雌凤。将来贾妃死，贾府被抄，凤姐当然也就“身微运蹇”（脂批）了。但由于凤姐曾经帮助过刘姥姥，“积得阴功”，故而虽然她自己“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脂批），她的女儿巧姐却受惠，终被刘姥姥所救。
“皎日既出”，冰山自然化成了水，是贾府被抄的隐喻，这却和李纨判词“如冰水好空相妒”一脉相通了。贾家的人全部随着冰山化水而“花自飘零水自流”了，只有李纨和贾兰母子重新发达起来，是“冰水”中唯一的一片“好”风景，其他贾家族人只能“空相妒”。但李纨贾兰母子虽然“冰水”中独“好”，却“爱银钱忘骨肉”，不愿意出手救助落难的贾巧姐，没有做“阴骘积儿孙”的德行，终于遭遇报应，转眼之间，贾兰“昏惨惨黄泉路近”，留下李纨一个绝户的老寡妇，也只能“枉与他人作笑谈”了。
从凤姐的“冰山”，到李纨的“冰水”，字斟句酌，文脉暗通，风月宝鉴正照反照，颇堪玩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