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津家百年战记(二十一)岛津家“两殿”体制的形成
上一篇说到,岛津家顺利平定肥后,龙造寺家向岛津家降伏,成为岛津家的臣服国众。岛津家的势力迅速扩张,使岛津家和大友家的关系发生微妙变化。
两家首先围绕筑后的归属产生分歧。大友家认为筑后原本就是大友家领国,在耳川之战后被龙造寺家侵占,因此派立花道雪、高桥绍运两员大将出兵筑后,企图夺回领国。岛津家则认为筑后是龙造寺家领国,由于龙造寺家已经臣服岛津家,理应由岛津家管辖筑后。岛津家战国时期史料汇编《旧记杂录后编》中记录了天正十二年(1584年)十月十五日伊集院忠栋写给岛津义久的一份书状,里面说到:「六ヶ国之事、自鹿児島御較量者難届被思召候」(大意是,六国的大小事务,都由岛津义久亲自决断,这是非常困难的)。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把岛津家的领国称为“六国”,很明显是在岛津家传统领国萨摩、大隅、日向三国的基础上,加上新近平定的肥后,以及龙造寺家降伏后取得龙造寺家领有的肥前、筑后二国。可见,在天正十二年(1584年)末,岛津家已经把筑后视为自家领地了。
伊集院忠栋致书岛津义久
为此,岛津义久通过上井觉兼向大友家使者传话,要求立花道雪、高桥绍运从筑后退兵,否则将视为对岛津家的敌对行为。岛津义久的政治逻辑是,虽然岛津家非常重视朝廷见证下的“丰萨和睦”,但如果大友家进攻岛津家领地,违约背盟在先,岛津家也将予以反击。顿时,两家剑拔弩张,似乎已经走到了开战的边缘。
一、岛津家内部关于对大友政策的争议
此时大友家虽然早已不复当年兵强马壮的盛况,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有一定实力的。而且大友宗麟可是当过“六国守护”的人物,要他纡尊降贵,唯岛津义久马首是瞻,只要岛津义久一句话就让他停战收兵,也不是容易之事。因此,大友家对岛津义久的警告,没有任何反应,相反,立花道雪和高桥绍运还在继续加紧进攻筑后各处要地。
天正十二年(1584年)十二月四日,秋月种实、龙造寺政家派出使者来到鹿儿岛,求见岛津义久。岛津义久此时“虫气”病(蛔虫病)病情恶化,卧病在床,无法进行外交活动,由岛津家笔头老中伊集院忠栋代表岛津义久接见了秋月家和龙造寺家使者。两家使者来的目的是“告状”,他们指控大友家的军队仍驻扎在筑后的高良山(今福冈县久留米市),立花道雪和高桥绍运正在暗中对筑后国众进行调略活动,请求岛津家采取措施,将大友军驱逐出筑后。
高桥绍运
伊集院忠栋将秋月家和龙造寺家的请求报告岛津义久,岛津义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还是按照岛津家的老办法——召集谈合。十二月七日,伊集院忠栋和岛津忠长、上井觉兼、本田贞亲、平田光宗几位老中碰头开了一天会,大家一致认为,在龙造寺家降伏之后,筑后成为岛津家领地,大友家明知龙造寺家已经归降岛津家,仍出兵进攻筑后,且经警告后拒不撤兵,可视为已经撕毁了当年的和睦协议。最后,几位老中都同意现在正是对大友家开战的良机,只是关于进攻的路线,几位老中存在分歧。伊集院忠栋和岛津忠长主张从“肥后口”(即肥后的边境)进攻筑后,先解决立花道雪和高桥绍运率领的大友家劲旅,而上井觉兼、本田贞亲、村田经定则主张从“日向口”(即日向的边境)进攻丰后,直捣大友家的老巢府内城。
伊集院忠栋把这次谈合中双方争议不下的情况报告了岛津义久。岛津义久对此很不满意。不过,出乎伊集院忠栋的意料,岛津义久之所以不满意,不是因为老中们的分歧未能达成一致,而是因为岛津义久根本不同意与大友家开战。岛津义久将老中们急于和大友家开战的意见斥责为“拙速”,命令伊集院忠栋扩大谈合范围,召集更多的重臣、宿将再次谈合。
本来,按照当时的形势,岛津家雄踞九州,在九州地区范围内值得全力一战的敌手,也就只剩下大友家了。但岛津义久却不急于和大友家开战,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岛津义久另有妙计?
其中原因,前文已经提到过,根据上井觉兼的分析,岛津义久对部下诸将的桀骜难制很是头疼,如果没有岛津义久亲自出马压阵,很可能再次出现天正十年(1582年)出兵肥后时诸将不听指挥、各行其是,以致师久无功的乱象。岛津义久行事小心稳重,不像岛津家久那样喜欢冒险,他的战略原则是稳扎稳打,不出兵而已,一旦出兵就要有必胜的把握。因此,岛津义久的打算是坚持等到自己病情好转,再亲自领兵出阵攻打大友家。
岛津家出兵进攻大友家一事,就这样暂时搁置起来了。一转眼,天正十二年(1584年)的十二月就过去了,岛津家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氛围中迎来天正十三年(1585年)元旦。天正十三年(1585年)二月十二日,新年余庆未尽,一位特殊的客人来到鹿儿岛。此人名为柳泽元政,其身份非同寻常,乃是幕府评定众、足利义昭派来的上使。
幕府上使莅临鹿儿岛
话说天正四年(1576年),足利义昭依靠毛利家的势力,在备后鞆之浦重建幕府。这个幕府虽然是个山寨版,不为世人所认同,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原在京都的室町幕府机构,侍所、问注所、评定众、引付众等,在鞆之浦同样一应俱全。足利义昭重建幕府后,向全国大名发出御内书,号召大家响应“义师”,共抗织田信长。然而,不用说,时代变了,幕府、征夷大将军之类的头衔,早就不好使了,对足利义昭的所谓御内书,众大名应者寥寥。岛津义久并非愚忠幕府之辈,但他为了拉拢毛利家以牵制大友家,不得不给毛利家一点面子,因此岛津义久上书足利义昭,表示愿意效力,并且进贡了一批物资。当然,岛津义久的“效力”只是客套话,他不可能真正为足利义昭出力,顶多只是在形式上维持着幕府仅存的最后一点威仪罢了。
足利义昭原本只是毛利辉元用来对抗织田信长的政治工具。在织田信长死后,毛利辉元臣服于丰臣秀吉,此时毛利家的目标再次转向西部,开始着手对付九州的宿敌大友宗麟。于是,足利义昭又成为毛利家介入九州的工具。
所以,柳泽元政的到来,表面上是代表足利义昭,其实是代表毛利辉元。对于柳泽元政的到来,岛津家给足了面子,接待的规格非常高,只是岛津义久因病不便出面会见,仍是由伊集院忠栋、上井觉兼等老中与柳泽元政商谈具体事务。
据《上井觉兼日记》记载,柳泽元政的来意,是代表幕府要求岛津家“丰后御对治”(即讨伐大友家),并声称如果岛津家出兵丰后,幕府不但会任命岛津义久为丰后守护,而且还可以任命岛津义久为“九州太守”。
前面曾提到过,“九州太守”这一官职,历史上从未有过,亦不见于任何典籍记载,是秋月种实脑洞大开自行提出来的。柳泽元政此时提到“九州太守”这个词,不禁令人想到这一切的背后是秋月家在谋划策动。
对于柳泽元政传达的幕府意向,岛津家几位老中都深表赞同,觉得可以利用幕府的名义来推动岛津义久改变主意,下定决心与大友家开战。上井觉兼还进一步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要求幕府发出正式的“讨伐令”,列举大友宗麟的种种罪状,命令九州、西国诸大名联兵进讨,二是要求幕府罢免大友宗麟的“九州探题”一职。柳泽元政表示自己虽然无权接受这两个条件,但可以转达足利义昭,想必足利义昭不会有异议。
伊集院忠栋、上井觉兼等人满心欢喜,向岛津义久报告了此事。但是,岛津义久依然不为所动,坚持要等到自己病情好转再亲自出阵。不过,岛津义久也交代了,不可怠慢幕府上使,要继续好好接待柳泽元政,将岛津义久的意见「以時分次第可致内訴」(意思是等待一段时间之后再作正式答复)转达足利义昭,同时,开始筹备调达粮草、甲胄、战马、弓箭、铁炮、弹药等战争物资,对丰后南部和日向北部臣服大友家的国众进行调略,做好开战准备。
二、丰臣秀吉的崛起与岛津家的应对
其实,在这个时候,岛津家和大友家之间开战已是大势所趋,只是岛津义久担心部下将领失控,因此坚持等到自己病好再亲自出阵。可是,时局的迅速发展变化,已经容不得岛津义久再这样等下去了。
就在岛津义久为“虫气”病所困扰的这段时间里,九州之外的局势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其中最大的事件,熟悉日本战国史的读者朋友们都不难猜到,是丰臣秀吉(时名羽柴秀吉)的迅速崛起。特别是天正十二年(1584年)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德川家康向丰臣秀吉表示臣服,丰臣秀吉作为“天下人”的地位得到极大巩固,平定全国基本已成定局。
丰臣秀吉
天正十三年(1585年)五月,也就是柳泽元政来到鹿儿岛催促岛津义久讨伐大友宗麟的三个月后,丰臣秀吉下达了出兵四国的命令,十二万大军分成三路,进攻刚刚统一四国的长宗我部元亲。
实际上,岛津义久虽然重病缠身,却一直在密切关注着九州之外的局势发展。岛津家原本有个最重要、最权威的信息来源,就是与岛津家渊源甚深的近卫前久。天正九年(1581年)岛津家和大友家实现“丰萨和睦”,近卫前久亦有斡旋之功。本能寺之变后,近卫前久出家蛰居,法号“龙山”,与岛津义久仍有书信往来。近卫前久出家后将家督之位让与其子近卫信尹,近卫信尹也常与岛津义久以及岛津家诸老中互通消息,联系十分频繁。在近卫家与岛津家之间担任使者的,是京都的商人组织“町众”中的道正庵宗固、道正庵宗与,两兄弟与伊集院忠栋关系密切,曾数次到鹿儿岛与伊集院忠栋会面,商谈天下局势。此外,九州诸国还有许多武士、商人、僧侣、山伏往返于九州和近畿之间,他们也常给岛津家提供许多消息情报。当然了,这种口耳相传的二手、三手乃至多手的信息,往往会异化、失真,不够准确,但总体而言,岛津家的人们并非井底之蛙,而是能够知晓日本其他地方的新闻事件,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因此,对于丰臣秀吉的崛起,岛津义久有着明确的认识。据《上井觉兼日记》记载,天文十二年(1584年)十月左右,岛津义久派大隅加治木领主肝付兼宽(肝付兼盛之子)前往京都见参丰臣秀吉,亲眼目睹了德川家康降伏丰臣秀吉的过程。
不过,自称藤原氏名的岛津义久,打心底里看不起出身卑微的丰臣秀吉。而且,丰臣秀吉当时正在谋求出任关白,时任左大臣的近卫信尹挡了丰臣秀吉依次晋升之路,被迫给丰臣秀吉让位,近卫信尹对此大为不满,但在凭实力说话的时代,近卫信尹对丰臣秀吉的强横霸道无可奈何。与近卫信尹站在同一立场的岛津义久,自然也不会对丰臣秀吉有什么好感。
年轻气盛的近卫信尹,时任左大臣
天正十三年(1585年)五月,丰臣秀吉出兵四国,稍明局势的人都知道,长宗我部元亲抵挡不了多久,再怎么打,也只是为了在将来的和谈中争取更有利的条件而已。打下四国之后,丰臣秀吉的下一个目标将是九州,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因此,为了对抗丰臣秀吉即将进攻九州,岛津家需要增强军事实力。当然了,岛津义久的打算,并不是异想天开去和丰臣秀吉争霸天下,而是充分展示岛津家的军事实力,以便在将来和谈时能够掌握较多的主动权。最好是像德川家康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那样,先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再来谈归降的条件,至少可以保全领地,不至于吃大亏。岛津家如果能够将丰臣军拒于九州之外,那就可以用丰臣秀吉承认岛津家在九州的统治权作为条件与丰臣政权进行和谈,这样一来,岛津家即使归顺丰臣政权,仍不失为九州之主。
岛津家人才济济
岛津义久的想法很不错,但这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岛津家要打败丰臣大军,至少不落下风,然后才可能有机会谈条件。要是像长宗我部元亲那样顶不了一个月就不得不投降,那就失去了谈判的底牌和底气,只能任人宰割了。
要打败即将大举前来的丰臣大军,岛津家唯有充分整合九州各地领主的资源,团结一致,形成合力,才有取胜的希望。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根本不可能对抗如同海潮汹涌的丰臣大军。但在此时,岛津家实际控制的,有萨摩、大隅、日向(北部三城除外)、肥后、肥前五国,以及筑前、筑后的一部分国众领地,远未统一九州。大友家在丰后、丰前的统治算得上是比较稳固,如果丰臣秀吉兵临九州,大友宗麟一定会充当丰臣军的急先锋。除此之外,眼下臣服于岛津家的国众之中不乏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岛津家稍有不慎,这些人很可能就会闻风而降,投入丰臣政权的麾下。
为此,对外征服大友家,尽快统一九州,对内加强对新取得领地的控制,就成为岛津家面临的两项紧迫任务。
三、岛津义弘就任“名代”
此前,由于岛津义久为“虫气”病所困,无法亲自出阵,进攻大友家一事一再搁置。随着丰臣秀吉出兵四国,九州局势告急,岛津家再不打下大友家,等到丰臣大军到来,大友家必定会被丰臣军所利用。但岛津义久的病情看样子并未有任何好转,相反还有恶化的趋势。岛津家不能再等下去了,只能另想办法。
岛津义久的办法,是寻找一个“名代”(代理人),由“名代”代替自己领兵出阵。岛津义久选中的“名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弟岛津义弘。
岛津义弘
岛津义弘是岛津家智勇双全、数一数二的名将,曾在木崎原之战、耳川之战中表现亮眼,战功累累。但在天正十年(1582年),岛津义弘有两次表现让岛津义久不太满意。首先是岛津义弘奉命主持平定肥后的战事,却拒绝把领地从真幸院移封至八代。虽说岛津义久脾气好,但也难免对岛津义弘的恣意任性心存芥蒂。接下来,岛津义弘在指挥用兵肥后时,约束不住新纳忠元、山田有信等将领,远征在外的部队屡次擅自行动,打乱了岛津家决策层的战略布局,以致岛津家大军云集肥后一年多,却是劳民伤财、师出无功。
岛津义弘的两次表现,不仅让岛津义久与岛津义弘的兄弟情谊有所疏远,而且也使岛津义久对岛津义弘能力的评价大打折扣。甚至,岛津义弘还一度被岛津义久命令返回真幸院,不许参加鹿儿岛的谈合会议。可见这时两兄弟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在上井觉兼等人的斡旋调解之下,岛津义久和岛津义弘的关系才逐渐缓和。天正十二年(1584年),岛津义弘得到重新起用,奉命平定肥后北部的隈部、小代、有働、臼间野、小森田等敌对国众。岛津义弘出手不凡,仅用不到一个月时间,就灵活运用政治、军事手段,双管齐下,恩威并用,将这些敌对国众一扫而平,再次证明自己超强的战略能力,令岛津义久和家中诸将刮目相看。
因此,在天正十三年(1585年)岛津义久挑选“名代”人选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岛津义弘。据《上井觉兼日记》记载,天正十三年(1585年)五月二十五日,岛津义久先后与伊集院忠栋、岛津忠长、上井觉兼、本田贞亲、村田经定、平田光宗六位老中单独密谈,六位老中都认同岛津义弘出任“名代”的资格和能力。六月三日,岛津义久派出“奏者役”町田久倍、伊地知重秀前往八代城,向驻守八代城的岛津义弘本人以及在番诸将传达了任命岛津义弘为“名代”的命令。
天正十三年(1585年)六月十六日,岛津义久再派上井觉兼到八代城,向岛津义弘送达一份类似于授权书的书状,书状中不仅授权岛津义弘「国家之儀等御裁判」(意即裁决国家各种大事),而且还宣布岛津义弘可以「御当家就相続」(意即继任一家之主)、「御家督可為御相続之由決定之上者」(意即继承家督之位一事已经经过众人讨论决定)。这就是说,岛津义弘就任的“名代”,不仅是字面上的代理人,而且还包含有指名继任家督之位的继承人的意思。
岛津义弘的传世画像
可以想见,时年五十二岁的岛津义久,不仅对自己的病情好转不抱希望,甚至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十分悲观。更为严重的是,岛津义久一直没有儿子。岛津义久的正室为其祖父岛津忠良之女华舜夫人(也就是岛津义久的姑姑),继室为种子岛时尧的女儿圆信院,生有御平、玉姬、龟寿三个女儿,没有男丁。因此,岛津义久在指定岛津义弘担任“名代”的时候,顺带一并指定岛津义弘为家督继承人。这表明岛津义久此时感受到了空前未有的危机,为此不得不采取公开指明继承人的措施,以稳定家中人心。
岛津义弘既已就任家督“名代”,又取得下一代家督的继任资格,其权势和威望顿时高涨,在八代城形成了新的权力中心。《上井觉兼日记》把此时的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两兄弟称为“两殿”(“殿”是日本古代家臣对家主的尊称)。意思是岛津义弘的地位已经和岛津义久平起平坐,仿佛有两位主公。这一时期岛津家的核心权力二元化的特殊政治体制,被史家称为“两殿”体制。
岛津义弘就任“名代”,他将如何履行“名代”的职责?大友家如何应对岛津家即将展开的攻势?战国时期独一无二的“两殿”体制,又会给岛津家的前途命运带来何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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