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愤立说】挚挚育人愿,拳拳爱国心 | 特立独行的读书人冯济川之五
作者简介:
马夏民,高中语文特级教师,孝义三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教育期刊学报发表论文20余篇,正式出版著作6本,点校《汾州府志》《永宁州志》《孝义县志》等古志书7部,参编《吕梁市志》《孝义教育志》《孝义农业合作化史》《孝义市续志》等新志书5部。累计著述四百多万字。
挚挚育人愿 拳拳爱国心
——特立独行的读书人冯济川
五、忧愤立说
大清亡,进入民国时代,辞官归里的冯济川于民国元年被聘为汾宁中学校长。管理学校教书育人正是他在此乱世的理想事业。
投身教育之中,似可不问政治,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他忧国忧民的思绪,不能阻止他对社会发展的关心。
进入民国,国事犹如一场场闹剧,政治奸雄、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战争频仍,动乱不止,官贵贪蠹,为富不仁,百姓贫困,生灵涂炭。
面对这一切,作为山西议员的冯济川忧心如焚。他的议员身份,是以往兴教办学之声望使然,但他犹惧被人视为贿赂竞选所得。他是真正关心国家前途,百姓命运的议员。
民国二年(公元1913年),友人白鼎铭去世,冯济川写了这样一副挽联:
泪眼看中华,国无所寄,民无所归,与其为马为牛不如速死;
伤心谈后事,父能自顾,子能自谋,独此痴儿痴女何以图生?
对世事不满之愤懑毕现,忧国怜民之情怀尽抒!
民国三年(公元1914年),“南北统一,政府调各省有声望者成参议院”,冯济川也在被邀请之列。这时,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精神为之一振,“拟上书言广求贤才挽回危局,是时徐世昌为内阁总理,倘吾言得入,天下事或可有为”。
冯济川著述手稿
冯济川上书中核心部分为:
“自来得人才者兴,失人才者亡。此古今中外不易之理也”。
“学务商务,则国家之最重要机关矣,学校为造就国民作育人才设也。”
“良以政治非人才不办,人才非教育不成,学术治术,如影随形,学术正则人才蔚起,国虽乱必治,否则虽治必乱,自古迄今,昭昭不爽”。
“治本则从教育部入手,先定宗者,使全国从事教育者,皆有一定之方针,然后乃能统一全国学校,一致进行,小学造就国民,大学作育人才,宗旨定而人心一”。
言之凿凿,衷情系之。对于国家广求贤才,培养人才,提出自己的完整见解。
然而,“稿成,四月间入都,求一参酌吾文者而不得”;既无知音,又于“五月初誊真,呈政事堂,求转递总统府”,依旧石沉大海。
总统谋称帝,官僚求发财,一位读书人的恳切上书,当然难引起政府注意。曾满怀希望的冯济川,此时只能无奈地感叹:“吾自问对于民国之义务尽矣”。
此时的冯济川,虽为议员,但只是一教书先生,“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责任感,使他在上书无果后,并不灰心,依旧上书言事。
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他又被选为议员,于是再次上书,对于议员选举提出自己的建议。
“民之困苦颠连,已达极点,而一切待决于议员,不知议员是何神圣。……只有选举议员,或可冀望得人。……两议两院,国会议员,如所选议员有运动(贿选)情事,查出或经人告发,知事革职,本人终身不得预选。省长罚俸一年,本人终身不得预选。……不运动(贿选)则正人君子可以出矣。正人进则邪之退,君子长则小人消,治乱之机,全在于此”。
“哀民生之多艰”的怜悯之心,对正人君子议员的呼唤,是冯济川的心声。然而,社会黑暗,奸佞当道,要求腐败政府代表民意,选出正人君子议员,无异于与虎谋皮。这样的建议,也不会引起波澜,只能不了了之。
上书屡上屡无声息,冯济川虽也苦闷,“然对于国家,心总也不死”。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年届花甲的冯济川“上书之意又动”,于是耗时三月,“所拟书成”。
“书”的内容:
一为述当今国家治国无良策,国乱不知病源。“自民国以来,日即于乱,于今七年,不惟未见建设之才,详求治法,循其秩序,纳人民于轨道,即求诸言论,如贾生之策治安,诸葛之隆中对,亦未之闻也。此如医家不悉病源,岂能得适当之方剂,病危旦险矣!日取陈方杂乱以投之,有不速之死者哉!”
二为指出国家混乱之病根是自私自利。“世谓今日之病,在自私自利,乃反复清之所以亡,今之所以乱。默察全国,见乎自是态度,习以成风,始知自私自利,其病犹显而自以为是,其病其深,非国手不可以救药也”。
三为指出自私自利之小人当国小人弄法,民不聊生。“迨袁世凯承其乏,则小人而自是矣,以自是之小人当国,尚可以国乎?此清之所以亡,积此不改,民国之亡无日矣!或谓今日国家为法定机关,不可不依法而行,亦当使君子执法,不可使小人弄法。回溯六年之中,何一非小人弄法,况民主国以民为前提,今全国之民困苦无告,其遭水旱兵火之灾者,十之七八,固无以聊生;而一人一家之费用,比五六年前加三四倍(今加十倍)。生财之道既促,糊口之方又穷,于民何知,有不铤而走险者哉?名为民国,而为官者皆残民以逞。佥日宪法,而当道无不背法而行,盖法非人不行,胥全国在位,假法行私,无论国事日棘,小民无以谋生,就令一时苟安,民亦惟有自毙而已。况兵事不已,水旱频仍,当道讵可不思变计,今日之势,国是当早定,而以缓也。”
四为寄希望正人君子出而挽救时局,否则国家将亡。“官场之污杂极矣,学校之来源,益混浊而清,苟非号召全国贤人君子,出而维持之,匡正之,则民国之亡,行不远也。幸而不亡,亦十年之后,亦无以振兴之也。当道纵不为国家计,独不为身名计乎?纵不为身名计,独不为子孙计乎?奈何以转瞬之空名,俾子子孙孙永堕泥犁,如朝鲜(已亡国)今日,群受其实祸也”。
此“书”其情诚,其意切,凝聚着花甲老人毕生思考。忧国忧民,冯济川始终魂牵梦绕的就是国家何时安定,百姓何日康宁。
古人云: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冯济川仕途无意,上书无果,郁闷非常。于是萌生方便百姓治病救人之想法。冯济川家乡,百姓常受缺医少药之苦与药行奸商之骗。他在兑镇街上买了一座商铺。本来冯家祖上经商致富,到冯济川主持家政,他与两个弟弟分家,将两个商号全部分给弟弟,自己只经管所开办的两座煤矿(到晚年仍在经营,煤矿是其养家办学购书之经济基础),并发誓再不经商。而今买商铺只为开不盈利之药铺。
药铺名曰“体仁堂”,宗旨如药铺门联所云:
体天地好生之德
与乡党共济于仁
他与同仁相约:药必真,价必廉,讲究信用,济世活人。
晚年冯济川,依旧关注时事,教书育人,也用较多的精力著书立说。其家藏书之多是其读书、著书之基础。
观其《日记》及《石像山人年谱》,其购书、著书之记述比比皆是。
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冯济川在省城会试完毕,“归,购书两大簏,“二十四史”,价八十八金,连脚不过百金”。
光绪二十三年,乡试“揭晓,李元晋中式,吾邑科名,至指示益恳切,并将生平著述、日记、批牍使余排比,余随抄两卷,皆躬行心得之言,辛亥印行于世”。
光绪二十四年,“余将历年所购之书,分经子史集,编为目录,约千余种,万卷有奇,金石文附,将终身焉,编四十自述”。
光绪二十五年,“编辑古文源流毕,计文百二十篇,后又改名《国文一贯》。又选陶诗、苏诗各一卷,小楷誊抄。随将先考时文封存,择抄二卷,并将余所作时文之佳者抄二卷,名《鸡肋集》”。
开始办学后所著多为教科书。
光绪三十二年 ,“是年陆续编成《教育学》、《小学教科书编纂法》、《小学校教授管理法》,皆有序”。
光绪三十四年,“余夙受明师指示,复译西哲名言,以为吾国经典籍,惟朱子所编《小学》为伦理学专书,可与西洋伦理学并峙。归自日本,先将西洋伦理学译毕,随就朱子《小学》编成《中国伦理学》,以为高等小学修身课本”。
进入晚年,犹勤奋著述,“壮心不已”:
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自审年将六十,国事纷乱,不可以有为,而平生著述,多未就绪,藏书万卷,亦须整理,因是终年不出,日事排比”。
民国九年,“是年仍在白马沟讲学,学习之余,重订《论语》讲义,编《毛诗读本》、《冯氏别录》,笔削《甲寅、乙卯日记》,重订《日记》十卷,批《汉书》、《老子》、《墨子》、《淮南子》。去年得《淮南子》精校,今年又得》《墨子闲诂》,于是朝夕研究而得其通焉”。
民国十一年,“是年,重订《经济学》、《图画学》、《音乐大意》,批点《今文尚书》、《尔雅》、《左传》、《国语》、《周易》、《逸周书》,重撰《孝义县志》。入冬,研究《元史》、《明史》,成《明末八十年大事记》,手抄《王氏释词》”。
冯济川批点古书,既稽古亦讽今:
光绪十四年《年谱》讲:“编五代志,以袁四之破坏清室,有类于朱三之扑灭唐家,而开武人雄踞中原之端,五代之后有宋,民国将来,不知何结局也!”
冯济川堪称藏书万卷,著作等身之硕儒。
因藏有三部宋代所刊“子书”,他给自己的书斋取名“宋版三子书室”。
冯济川的著作,批注典籍部分,弘扬了国学,传播了儒教;新编教材部分,则展现了他中体西用,教育救国的新思想。
对其著作,我们尤应深刻研究与感悟的是他的《诗草》与《石像山人年谱》等等。
这些内容,使冯济川这位忧国忧民读书人的形象更为丰满,令人景仰!
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除夕口占》:
六十二年今又尽,世间万事不由人。官儿刮地皮连骨,学子漫天鬼亦神。古来亡国亡家者,麻木谁如此不仁。
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石像山人年谱》中记载:
山人为学,以仁为己任,以君子为依归,与人则时存不自是之心。遭时大乱,隐居乐道,以著述为自娱。自作《铭志》。
以下为其是年所作《墓志铭》:
山人为学,以仁为己任,以君子为依归,与人则时存不自是之心。遭时大乱,隐居乐道,以著述为自娱。已刊者:《李菊圃先生遗文》两卷、《国文一贯》十卷、《冯氏宗谱》二卷;未刊者:《今文尚书》六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礼记著华录》十二卷、《教育丛书》十五种二十六卷、《山西风土志》一卷、《西河杂志》一卷、重撰《孝义县志》三卷、《冯氏别录》二卷、《家乘》二卷、《文抄》三十二卷、《诗草》四卷、《日记》八十卷;批注《尔雅》、《周易》、《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三国志》、《老子》、《庄子》、《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藏书万卷,皆善本。爰自铭曰——
维曾与祖,世得清芬。我考仁孝,兴起斯文。嗟嗟小子,十五而孤。耳濡目染,罔非乡愚。母曰男儿,志在四方。求师访友,汾晋之阳。癸未之冬,我年二五,太守朱公,译之以古。经史子集,曰守一编。如英如玉,左右后先。博浪沙椎,虽误击付。圣贤心传,藉此口授。洪维李师,克己力行。小学大学,言为心声。我用自治,省察操存。学之十稔,乃得其门。年三十六,始登贤书。两上春官,依然弃予。是时海烽,日恶一日。东败于倭,中传拳术。戊戌政变,庚子师熠。我渡海国,欧美胥觇。兵战商战,不如以学。海外归来,育英是乐。自己迄酉,勉竭我能。一齐众楚,吾乃不胜。宣统纪元,五旬有奇。天子命我,作邑于岐。我来周京,革命纷起。辛亥孟冬,大清亡矣。中华民国,群小乘时。石像山叟,归去来辞。与来十年,夙夜匪懈。继往开来,筋疲力惫。岁在壬戌,六十有四。自为之铭,自为之志。
冯济川自撰《石像山人墓志铭》赵铁山书丹拓片
此时,冯济川正患“怔仲”之疾病。一生“以仁为己任,以君子为依归”,而国事日非,民不聊生,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是其患病之主因。
晚年只能整理藏书,著书立说,传之子孙,传之后世。“满楼书籍如农事,万苦千辛理不清。留与儿孙为世业,任他耘耨任他耕”。
冯济川留与世人的还有这样一首送年诗是:
“行年六十七,梦见花生笔。孔子成《春秋》,吾今亦有述。朱三不是人,袁四甘与匹。蠢尔乱端开,武夫相继出。八姓五十年,有天无日月。嗟嗟国民军,狐狸杂虮虱。豺狼肆贪残,次第为统帅。”
年近古稀之老人犹日日关注时局,忧愤国事。
老人一生都在期望国家安定富强,垂垂老矣的晚年仍在期盼“今必先得一休休有容之人,俾有技彦圣,皆得效用于国家,然后国可振兴也”。“吾有挽救中国之良策,上书数次,却如石沉大海,谨有治国良策,也无可与言者。今老矣!中国之乱,方兴未艾,乱极思治,其惟不自是以求贤人君子,与共图之,国家才有希望”。
古稀老人怀着富国强民的期盼,以兴教办学的丰富业绩,以万卷善本藏书,以煌煌等身著述,遗憾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告别了世界。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彪炳千秋的精神遗产!
老人身后三年,他所预言忧虑的“方今海外各国,日以瓜分中国为言,日本之心,尤为叵测,如不自振,印度安南之绩殆不远矣”,变为现实。1931年日本侵占东三省,1937年又大肆进犯华北,继而整个中国。于是,抗日战争爆发。
石像村“抗日模范村”纪念碑
老人的家乡,小小的石像村,仅九十余户,就有108人参加抗日队伍。冯氏子孙秉承“精忠报国”的爱国情操,积极救亡抗日。抗日烈士冯全英是冯氏子孙抗日救国的杰出代表。石像村提出了颇具文采气壮山河的抗日口号:“出人出力出钱出物,石像人与抗日共存;打寇打鬼打奸打特,石像村与国土同在!”石像村是孝义县闻名的“户户皆抗属,无人不抗日”的抗日模范村。
倘若老人九泉之下有知,他一定为家乡有这么多读书明理之人投身抗日救亡而感到欣慰,也一定为自己当年在家乡办家塾办文社办学馆的育人举措感到高兴。
我们参观完冯家“大夫第”大院,村主任带我们来到为纪念抗日烈士而建的“报国亭”,讲述了冯举人孙女冯全英的抗日事迹。村主任又带我们走到村子南口,指着一处地方说:这里曾经是山梁,上面有一座村民集资兴建的叫“文笔”的毛笔形状建筑,文笔很高,建文笔是为了使村里文风大盛,人才辈出,建起文笔就出了冯举人。可惜文笔也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浩劫中被拆除了。
听着村主任的介绍,我脑海里浮想联翩,冯济川在石像村、在孝义、在三晋大地不也是一座高耸挺直的“文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