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妙喻与幽默

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今的商业社会,生活之弦绷得紧紧的,幽默是生活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德国作家胡戈在《傻瓜年谱》指出:“人生越严肃,就越是需要诙谐。”

什么是真正的幽默?美国作家休斯下了注脚:“所谓幽默,是到口的肥鸭竟然飞了而还能一笑置之。”休斯所谓的“一笑置之”,不一定指的是开心的笑,也许是心有不甘的苦笑哩!在这个骨节眼上,当然苦笑比勃然大怒或恼羞成怒得宜,或相对怡然得多了。马克·吐温更是说到骨子里去:“幽默的内在根源不是欢乐,而是悲哀;天堂里是没有幽默的。”

说到幽默的深刻,钱钟书先生倒是少有的例子。过去在与钱先生交谈中,曾摘下他在讲话中的妙喻与幽默。兹录如下:

他在谈到老年人说道:“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计的,可以说是无估计可言。我觉得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以后,许多事情都拿不定。”“比如日常生活问题,也不易应付,小如一张凳子、一扇门、一层楼,都是天天碰到的东西,也可以任意使用它们,一旦年老了,好像这些东西都会使乖,跟你为难,和你较量一下,为你制造障碍。至于身体上的功能,包括头脑的运作,年轻时候可以置之不理的,现在你都得向它们打招呼,进行团结工作,它们可以随时怠工甚至罢工(笑)。所以我的写作计划不是没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

在谈到他的代表作《围城》,他说道:“代表?你看我这个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没所谓代表不代表,你说是吗?只是我过去写的东西,要说代表,只能说代表过去那个时候的水平,那个时候的看法。现在我自己并不满意。那个时候写得很快,不过两年的工夫。这次重版之前,我重新看了一看,觉得许多地方应当改写,重写,因为错字错得很多,但要改写,甚至重写是很花功夫的。我当时只在词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但出版社一定要出,只好让他出。假如——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笑),假如当时我的另 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写得成,应该比《围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运,当时大约写了2万字,1949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到北京,当时乱哄哄,把稿子丢了,查来查去查不到。这我在《围城》的《重印前记》提到过,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没有丢,心里痒得很,解放后肯定还会继续写。如果那几年(笔者按:指‘文革’)给查到,肯定会遭殃!”

在谈到他的《宋诗选注》,他说道:“选诗很像有些学会之类选举会长、理事等,有‘终身制’、‘分身制’(笑)。一首诗是历来选本都选进的,你若不选,就惹起是非;一首诗是近年来其他选本都选的,要是你不选,人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届的会长和理事,这届得保留名位,兄弟组织的会长和理事,本会也得拉上几个作为装点或‘统战’(笑)。所以老是那几首诗在历代和同时各种选本里出现。评选者的懒惰和懦怯或势利, 巩固和扩大了作者的大名和诗名。这是构成文学史的一个小因素,也是文艺社会学里一个有趣的问题。”

在说到写文章时,他说:“有一位叫Leon Fargue的法国作家,他曾讲过一句话,写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说,假如你追一个女孩子,究竟喜欢容易上手的,还是难上手的?这是一个诙谐的比喻。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还是瞧不起她的。这是常人的心理,也是写作人的心理,他们一般不满足于容易上手的东西,而是喜 欢从难处着手。”

谈到写《回忆录》,他说:“一个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头路时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迹的地点闻一闻、嗅一嗅(笑)。至少我不想那样做。有些作家对自己过去写的文章,甚至一个字、一段话,都很重视和珍惜,当然,那因为他们所写的稿字字珠玑,值得珍惜,我还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写《自传》,亦代是居间者,我敬谢不敏。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像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笑),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数据,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

从以上钱先生谈话的摘录可知,钱先生是深谙幽默之道的。他的幽默,偶尔也含有谐谑成分的——今人俗语所指的“恶搞”,如他说写回忆录像狗撒了屎尿,还要回头嗅一嗅、闻一番;写文章像追女孩子一样,追得到,不一定瞧起她。

其中也有笑中带泪的,如 “假如”的伤心与快活;老人的日常生活遇到棘手的问题……。

以上钱先生所作的比喻,若合了马克。吐温所说的:“幽默的内在根源不是欢乐,而是悲哀。”特别是对当代的中国人而言。(潘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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