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地理|篆隶八分的曹植碑,距济南最近的天下名碑

在东阿鱼山上,我看到了壮丽的黄河。那条大水蜿蜒、环绕着脚下这座小山,铺展眼前,宛若一条高贵的棕黄色飘带,坦然接纳着午后最耀眼的阳光。这果真是一片风水宝地。一个被嫉妒、猜忌的王子、皇弟,鄄城王、东阿王、陈思王,一个才高八斗的诗人,能安葬在这里也算是一种幸运。

去拜谒曹植墓,源于想一观“篆隶八分”的《曹植碑》的念想。算算距离,天下名碑距济南最近者当数此,于是先去看它。说实话,也非是真正想去看碑,而是想去看望曹植。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曹植墓入口的红色门楼上,大门紧闭,门漆剥落,寂静和肃穆中,略显寥落与颓败。金色的门环间横着一根金属插销,如其主人生前最后的时光一样,谢却繁华、闭门隔世,只求郁愤中的一点安生,再不以才情招摇、惹祸。

从偏门而入。左转几步,就看到了东西走向、笔直且短的神道,汉白玉的石马、石狮、石鹿、貔貅分列两旁,泛着刺目的白光。虽是汉代风格,却是新设的物件。神道北侧的子建祠,门旁书有一副金漆对联:“帝家诗子,诗国帝王。”坐北朝南的曹子建祠和东西两厢房,矗立了一座曹植的铜质塑像,墙上贴了诸多曹植的诗作、生平行迹的文字、绘画,靠墙的橱柜里摆放了几排龙山文化出土文物的复制品。倒是庭院中那棵粗壮繁茂的皂荚树和纪念馆一旁正开着粉色花朵的木槿,更让人能体会到远离尘嚣的岑寂中尚存一点繁盛与素然交织的生动,安然与明澈一体的沁凉。

出门左转,穿过神道,拾阶而上,便是规制精巧、四角重檐的红色隋碑亭。这亭子虽是1996年重建,却收纳了一块历经沧桑的天下名碑。大概这片园子里只有曹植墓和曹植的十一世孙曹永洛于隋朝刻立的这块碑是真正的宝贝了。亭内光线暗淡,凑近去看粗糙的圆首方座间那密密麻麻的阴文,这不知撰文者和书丹者名字的931个字,尽管曾湮没于大清河中,至清初才被捞出,重见天日,但除少数文字漫漶模糊外,大都清晰可辨,殊为难得。淤泥流水未能将其荡涤销蚀殆尽,也是一种幸运。

碑亭边还有一座低矮的石砌小屋,屋瓦上杂草、柯叶遍盖,甚是凋敝。正门木质黑漆横梁上能看到“曹植隋碑”四个金字,大概这才是最早放置石碑的地方。破败的门前还立着一块黑而短的碑碣,上书“地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曹子建墓碑”,落款是“聊城地区革命委员会一九七八年七月三日公布东阿县革命委员会立”。其中的“墓”字是已经被废止的简化体,上为“大”,下为“土”,简直不像中国字。

再往上便是曹植墓了。墓前一旁竖着石碑,阴文肥硕敦厚,乃“绣虎”二字。墓室为青砖砌成,围墙的两道折棱间,是墓的正面,中间有一个用灰砖封堵起来的拱门,其砖殊异于墓砖,一看便知墓道曾被打开过。整座墓规模不小却极其素朴。墓顶的土丘上,绿树杂然纷披,遮蔽着天光与墓土,不露一丝缝隙。墓两边各有一块墓碑,一块是民国年间立的阴文篆书“魏陈思王曹子建墓”,一块是1980年4月茅盾(沈雁冰)题写的“东阿王曹子建墓”。墓南侧的丛林间满布后人题刻的碑碣。

1700多年过去了,这依山营穴、封土为冢的曹植墓依然安坐于斯,尽管历经磨难,后世之人却附会、创造了“鱼山八景”与之相伴:“重云洞”“绿葫居”“四眺亭”“夕照轩”“倒影阁”“羊茂台”“仙人脚印”。可为何没有他在东归鄄城途中所见的洛川女神宓妃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踪影呢?那位令曹植一见倾心、魂牵梦绕的洛神,据说原型是袁绍之子袁熙的妻子甄氏,后被曹操所俘,赐予其兄曹丕。甄氏因与曹植钟情于前,旧情不忘,遂被曹丕冷落,最终赐死。《洛神赋》一定是曹植的隐喻之作、感怀之作,他不能直抒胸臆,只能将怀恋之情寄托于绮丽妩媚、惆怅郁结的文字:“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鱼山曾是曹植的亲近之地。太和三年(229年),被封为东阿王的曹植住东阿3年,其间常登鱼山。我想,他定会在山北的羊茂平台上读书,抬头环视山河大地,直至夕阳西下,燕雀南飞。然而,落寞难遣的情怀,总不能与永恒的时间博弈,那不可挽回的一切,化作了一道远逝而揪心的风景,系念之中,终让他“喟然有终焉之心”,决定以此山为终了之地,并选好了墓址。太和六年,再次被“折腾”了一番后,他在河南淮阳的陈王任上去世,终年41岁。次年(233年),其子曹志遵其“遗令”,将其尸骸葬于东阿鱼山西麓,与孤山崖壁、丛林灌木永相为伴。

下山时,途经洗砚池和梵音洞。洗砚池里有一方碧水,承接着山壁上的涓流细瀑,哗然有落珠之音。曹植未必在此书写、洗砚,但那一镜被丛林遮掩着的池面,仿佛仍能照见他茕茕孑立的身影;那飞溅的溪流,似乎仍轻声朗读着他的珠玑文字:四言、五言、歌赋,抑扬顿挫,泠泠作响。

梵音洞是山壁下的一座凹洞,幽暗、干燥、空间逼仄。一条草木围拢的小径从洞前穿过。也许它像一只海螺,能吸纳嗡嗡的宇宙初音。不知深爱音律的曹植当年是否是在此听到了杳渺深远的梵呗天乐,并拟其声律,撰文制音,而成《太子颂》《菩萨子颂》。曹植成了中国本土梵呗起源的关键人物,所谓“梵呗真宗”。那代表和平妙音、世界大同的梵呗,是否是曹植内心渴盼的一种投射呢?至少也是他晚年的精神寄托和灵魂归宿吧。

在离开曹植墓的时候,居然有些留恋。是想重登高处,再看看这片山河——唯有她知道,在一一呈现所有的斑斓与晦暗之后,所有的事物都将消失不见,前生、现世与来世,不过是时间之河的不同流段。曹植已经走远,分明又在期间。就像日常奔波中的我们,把每一个瞬间一一洒落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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