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捏碎了变成你——哭恩师袁世海
2002年12月11日,我正在上海演出《将相和》,听到恩师猝然长行、弃我而去的消息,犹如晴空一声霹雳,把我震呆了。老师虽已八六高龄,但身体和精神极健旺,是谁都看得见的,前几天还带领《红灯记》原班人马到沈阳演出,所以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残酷的事实突如其来,我真如万箭穿心,肝肠尽摧,任凭眼泪流干,千呼万唤,老师也不能回答一声了。二十年师生,情同骨肉,心血化为雨露,培育幼苗长成,往事前情,桩桩件件都涌上心头。
1982年,老一辈导演艺术家郑亦秋老师在大连艺术学校排练厅看了我演的《九江口》,回到北京后,向袁世海老师推荐了我,并亲陪老师来到大连,收我进了袁派艺术之门,那年我才二十一岁。拜师会上没有鲜花,没有宴席,只有清茶一杯,老师语重心长的讲话,二十年来我时刻记在心里。老师说:“当年我拜郝(寿臣)老师时,郝老师问我:'你拜了我之后,是把你捏碎了变成我呢,还是把我捏碎了变成你呢? ’我回答:'当然是把我捏碎了变成您了。’郝老师哈哈大笑,对我说:'错了,你学我但不能完全模仿我,我是郝寿臣,你是袁世海,无论怎么模仿,人家顶多说你像郝寿臣,你也成不了郝寿臣,你把从我这儿学到的东西化到你自己身上,让看戏的人看你唱戏的时候是看袁世海,不是看郝寿臣了,你才算是学好了。’杨赤你今天拜了我,跟我学戏,怎么学你也不能学成袁世海,同样要把从我这儿学到的东西化到你自己身上,什么时候你学得不像我了,你才算是学好了。”这番话我认真听了,可我当时并不能明白。到今天,跟老师学了二十年戏,在舞台上又演了二十年戏,我逐渐理解了这里边的辩证思维和美学价值。是啊,老师从“郝迷”、“郝癖”、“小小桥红”(太老师曾被人称“小桥红”)到《野猪林》、《黑旋风李逵》、《李逵探母》、《将相和》、《九江口》诸剧成功,成为经典袁派艺术,并得到公认,不正是沿着这条道路走过来的吗?! 若从1948年在太老师郝寿臣先生指导下,与李少春先生合作推出《野猪林》算起,老师那年32岁,我今年已42岁,也正是该在老师指导下,在艺术道路上向前迈出一步(老师早有想法,《西门豹》即其中一项)的时候,老师却撒手而去了,想到这里再想到老师对我说的只要你有心胸,我要把你培养成花脸李少春的话,怎能不叫人心痛如锥,难禁涕泪之横流。
拜师第二天,老师就到学校(那时的大连艺术学校实验京剧团还在学校里)给我上课,《九江口》重新“下挂”,除了教我张定边,华云龙、陈友谅、北汉公主、胡兰……都是他给说,那年他还不到70岁,要紧地方还都能给我们“走”出来。回忆起来,从那时起,我才算真正是见识了什么叫做京剧表演艺术。程式,本来都是死的,怎么老师用起来全变成活的,有生命、有思想的了?我学戏以来,常听人说“开窍”与“不开窍”的话,若问我什么时候开的“窍”,那就是从跟老师学戏开始。
《九江口》学完,老师还带着我们在大连市人民文化俱乐部演了三场,是他向校方提出来的。他说,光说不行,还需要让我们看看他在舞台上是怎么演的。我演前边张定边,“闯宫”、“摘印”、“阻驾”、“救驾”等重点场子都是他的。一位年近古稀、誉满天下的京剧艺术大师和一群二十岁刚过的小孩儿合演的《九江口》轰动了大连市。我“三盘”下来,急急忙忙卸了妆在台下观摩,这是我第一次看老师演戏,而且是老师专为示范给我看的,体会理解自然不同寻常。戏班里有句话说的是“砍的不如旋的圆,旋的不如磨的光”,我演的《九江口》可以说是砍了又旋,旋了又磨了。老师“收”了以后,《九江口》成了我演出场次最多的戏。进京参加“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活动;竞评《中国戏剧》梅花奖;参加梅兰芳金奖大赛;参加第二届京剧之星推荐演出;到香港台湾演出;出访法国、日本……,我都把《九江口》当作主要演出剧目。二十年来,在我的成长路程中,《九江口》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取得的一切成绩和荣誉,是绝对离不开《九江口》的,也就是说,若不是遇到老师,我绝无今天。说到《九江口》,还有一件难忘的事,1994年4月,我在北京参加“第二届中国京剧之星推荐演出”,演完《九江口》有一个前辈专家座谈会,对我在艺术上加以分析、点评。我希望老师参加,老师对我说:“这个会太好了,要不是有这个机会,你哪里能请到这么多老师专门帮助你找缺点,挑毛病,这可比评奖要紧。我坐那儿人家不好说话,我就不参加了。你把老师们的意见一条一条都记下来,回来告诉我,该改的咱们改。”后来果然是把我找到家里,让我把会上的意见都说给他听,然后分析、研究,把《九江口》又加工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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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中,老师到大连也好,我到北京也好,不管教学时间多长,老师从来没有提过“报酬”二字,完全是无偿的。还说老师第一次到大连吧,将近一个月,讲课费分文未收,演出三场收入5000多元(二十年前这不是个小数目),学校送给老师一部分,老师也退回了。他对艺校校长说:“给杨赤置几件服装吧,外场不能老是将就。”老师临走前,我给老师买了一尊景德镇出的瓷寿星像,他没有说什么。送走老师第二天,宾馆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一样东西,我一看,瓷寿星像放在服务台。
二十年中,老师把《黑旋风李逵》、《李逵探母》、《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连环套》等袁派代表剧目都给我说了。当年他和李少春先生合作的《野猪林》、《将相和》、《满江红》也给我说了。然而他总是觉得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没有做,好几出他自己认为没有最后完成的戏,如《西门豹》、《青梅煮酒论英雄》等,他也在紧着加工、修改,准备根据我的条件,发挥我的所长在舞台上用袁派表演方法创造出对传统样式有所改变、有所创新的艺术形象。他告诉我传统戏的表演艺术经过几代人的实践,创造的空间已经很小了,选择这样几出戏,持之以恒不断研究、改进,终究能够被内行和观众承认,“那时,你杨赤就不只是学袁世海的花脸了。”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思考的问题,老人家为我的成长,为花脸行当的发展,为京剧艺术的中兴殚精竭虑,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写到这里,我已是百感交集,无泪可挥。
杨赤演唱的京剧《将相和》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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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来老师教导我、培育我的过程,也就是捏碎他自己按照心中的理想塑造我的过程,老师苦心孤诣,付出他的心血,付出一生的积累,却从不问回报,他期盼的是什么?不过是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京剧艺术的再度辉煌。我受教二十年,虽然取得一些成绩,曾让老师感到欣慰,但我自知还远不是老师说的把他捏碎了嬗变成的杨赤。太老师郝寿臣先生把自己捏碎了变成了老师袁世海,京剧净行艺术进入新的阶段。老师壮志未酬便永远离开了我,实现老师理想的路更遥远,更艰难了。然而,千难万难我也要走下去,不到可告慰老师的一天我决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