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耄耋之年
外婆的耄耋之年
上周末回老家的时候,我带回了外婆想要的眼药水。她的左眼老是结眼屎,大概一个夏天过来集聚的热从眼睛里散发出来了。
还有风油精也是她最喜欢的。有个头疼脑热,蚊叮虫咬,风油精一抹,仿佛得到了最好的医治。而且她用风油精给邻居小家伙涂抹腿上的蚊虫叮咬的红包时,自豪地说起:这是我孙女买的。仿佛她拿的风油精包治百病,金贵得很,是世界上最好的药。
外婆既是外婆又是祖母,我既是孙女也是外孙女。因为在那个敞开肚皮生育的年代,好多人都是十个八个地生,我外婆只生了我妈一个独生女,农村老辈人叫做秤砣女,大概是足够重很压秤的意思。作为我妈的妈,我肯定该叫她外婆,我就是她的外孙女。作为把我妈带在家里招女婿上门的角度来说,我又把她叫做祖母了,我就是嫡亲的孙女。
还是习惯叫她外婆,仿佛这个称谓更显得亲切。不知道外婆哪年开始耳朵不好了,最初听不清楚,现在基本听不见了。有时候听个顺风耳,根据口型或者当前的事情猜测到说了什么。大多数时候,她用眼睛看,感受周围的人和事。虽然听不见我们在说啥,她还是喜欢把她要说的话讲给我们听。除了我这个孙女偶尔回去当她的听众,九十岁的外婆,她的听众实在太少了。我妈对她说的话,无非就是这几句:吃饭了!下雨了进屋去!天冷了,把厚衣服穿上!天黑了,把门关上!
出生于公元1930年的外婆,她的同龄人基本都作了古了。本家里的外公、二外公、二外婆,上头院子的胡婆婆、大爸大妈、二妈二爸,近邻的姚聋子、姚矮子、姚莽子等,都变成了后山上一座座土堆堆。跟她同时代、有话题的人一个个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外婆何其孤单!她说,姚莽子才六十岁就死了,死得早很了!姚聋子差不那多,九十几岁死,活够了!在她的看法中,人就应该长长久久地活着。
有时候她被病痛缠身,比如阴雨天的关节痛,感冒了的头痛欲裂,手足缩筋……是她最难以忍受的痛楚。她就会自言自语:阎王爷把我忘了,还不来把我收回去。一辈子受了这么多的磨,老了还让我受这么多痛!
一旦天气晴好,外婆就喜欢在自家菜地附近溜达。以前后山的庄稼地她也常去的,这几年我妈不让她去了,在后山,怕她走迷了路,附近还有水塘,怕她掉下去。种菜的自留地就在房子前面的田埂上,外婆就趁好天气出去干活。她现在唯一干得动的农活就是在地里扯草。她很喜欢这个工作,把地里的杂草扯得干干净净,还收拾到一堆,等我妈去背回来喂鸡或者晒干作柴火。看到地里露出红色的土壤,她就很有成就感,站在路边欣慰地看,欣赏她的成绩,那个时候,她就不记得她的腿痛、腰痛、膝盖痛了……偶尔累了她就在田埂土坎上坐下来,捶打一下腿,把眼睛放远一点看看周围的别人家的菜地,批评她们懒散:不扯草,草比菜还多,比菜还长得好!
外婆算得上附近的高寿者。2006年外公去世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回来老家,再也没有出远门了。外公在世的时候,父母还跟随弟弟弟妹一家去了福建带孙子,外公外婆两老人在家度过了大概五年左右的空巢老人时期。
外婆是个不服输的人,我的妈去带孙子了,她在家里还想着像年轻时候那样,每天不停干活,用背架子把山坡上的柴草背回来。她似乎忘了她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年人,她在一次背柴火起身的时候,摔倒了!腰部受了伤,虽然后来吃了很多中药治好了内伤,止住了疼痛,但是身体外形大变样。那次对她的打击相当大,首次尝到了孤独无助的感觉,一度变成了驼背。
弯下去的腰身是一个低头的姿势,外婆不再每天走路跑得飞一样快。她对回去看她的我说:要是你妈在家,帮我掌一下,背架子不偏,我也不会绊一跟头,我也不得驼背。我老了,没得用了!她眼睛有些无助地看向了远方,好像在希望突然看到我妈回来了,就在她视线范围内。
我听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很无助。我也不能天天呆在家里陪她,那样的生活,她还得继续。家里杂七杂八的农活一样也少不了她那双手,她还得去种菜,去把山地里的红苕挖回来,去播种油菜,去割草喂猪喂牛、喂鸡喂鸭……还得面对村人的嘲讽,年轻时候吃早早饭天不亮就出门点粮食的能干人,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服老了。
后来外公去世那一年,我妈回来了。办理好了外公的后事,就在家里安心照顾好外婆了。一直十三年了,外婆和我的爸妈三个老年人守望着老家。期盼我周末或者节假日,回去看看他们,吃个饭,耍一会儿,摆一会儿龙门阵。弟弟弟妹隔三差五带了孩子回来过个春节或者度个寒暑假。一家人分为了三个小家庭,我爸妈说,我们各自把自己的小家庭建设好。外婆说,你也有自己一家人了,女儿也那么大了,还是要经常回来看看哈。
我妈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去带孙子的几年,也是为了让儿子好过一点,宁愿自己辛苦受累。回到老家,才是她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好日子。我妈回来了,外婆就心安理得过起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她还是要去自留地扯草,但她还要抽些时间去回娘家。外婆的娘家就是我的两三个舅公家,她最爱回的就是大舅公家,那里是她的老家所在地。去住那么一晚两晚,跟也是两个老人在家的大舅公、大舅婆摆摆龙门阵,歇息一下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的身心。外婆之所以喜欢回娘家,因为她有个心结,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外公家当童养媳,据说那时候她只有胡豆苗那么高,就被送到外公家来了。那么小,就在一个陌生的家里,是一种多大的煎熬和心里阴影?
外婆的两个姊妹都去世了。她是家里的大姐。两个妹妹家里儿女多,又经历了那么多贫困,自然身体消耗过多,都没有她活得长久。她感到很庆幸。她年轻时候甚至都没有什么病痛灾害,一直健健康康的,做事勤勤恳恳,所以家里还算吃得饱,还有余粮接济两个姊妹家。那是她最大的骄傲,她有一个吃苦耐劳的男人,有一个充满了平凡幸福的家庭。
有一次回去听我妈说,外婆有点老糊涂了,她说晚上不许关灯,有鬼!关了灯就有鬼在她的房间里乱窜!她拿了她的斑竹拐杖敲打墙壁,木柜子,板凳。然后就对我妈说,有鬼来找她了,不能关灯了!我妈笑话她怕死,她不服气,说她根本不怕死,可是现在死不了,每天早晨醒来还活着的。
我猜测她是吃了什么食物产生了幻觉。或者魔芋豆腐,或者没煮熟的菌子等,老年人抗毒素能力肯定差了些。没几天,她柱了拐杖跑去大舅公家寻求心理援助。大舅公以前是个屠夫,有煞气,能驱鬼除魔。给她一把作过法的大米,让她回家洒在房间里,保证鬼就吓跑了。外婆像得了法宝,依言行事,果然觉得好了许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不到鬼怪的入侵了。我妈也才安心地能在夜里好好睡一觉了。
冬天的时候,外婆最难熬。白天差不多的时候也是躺在被窝里,有时候难免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就没有瞌睡了。可是夜里那么安静,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如何对抗这份寂静?外婆就觉得全身疼痛,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起来。这声音把她的疼痛放大了,让我妈听起来就觉得难受,给她拿点止痛片吃,外婆也不吃,说她这是老了疼痛,又不是啥子病!不吃药!外婆的确一辈子也没怎么吃过药,有点感冒小病的也就是睡两天,喝点白开水,饿几顿,就恢复了正常,爬起来就下地干活去了。
以前我回去的时候,外婆这里那里忙活,有时候我走的时候,她可能已经在外面土地上忙活去了。如今不一样了,年纪大了,没那么多忙活的了,每次我坐车离开的时候,她都会出现在院坝边上,等候我的回头一望,她就跟我轻轻挥挥手,我不敢久看,赶紧挥一下手就转过头,车子一溜烟跑过了山梁,外婆又要等好几个星期才看得到我了。每一次离开,我都怕那是最后一次回望外婆,怕是最后一次跟她挥手道别!
作者简介:
陈慧玉,笔名橙子、冰心茉莉,女,四川蓬安人。70后,教师。业余热爱散文、诗歌、小说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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