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九十(天使)
R是我南中时代的第一届学生。
高高的个子,短头发,表情动作都像一个假小子。
起初在班里不大讨喜,因为她没有女孩子的柔婉、秀丽,也谈不上善解人意。这是一个性别意识还没有充分苏醒的女孩子。
她身上最鲜明的特征是:好奇。她一个人就可以问出十万个为什么,连环夺命问让很多老师招架不住。
她脸上也因此总是呈现疑惑不解的神情——蹙着眉头,歪着脑袋,嘴唇微微张开,仿佛下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似的。
渐渐大家习惯了她直通通地问问题,知道就算那问题有些冒犯,她也全然无心,她还是个孩子,脑子里没有弯弯绕,只想知道一个个“为什么”。
我看着她,常常在张口结舌之余笑起来,常常想:这样单纯的孩子,惹了人自己都不知道,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份傻乎乎的纯真,还能保存多久呢?
不知道是不是存了同样的想法,班上的同伴对她也多有包容。于是,R的表情当中就多了许多“呵呵,呵呵”的笑。
初中生活刚刚过去一个月,R忽然不来上学了。
学校告诉我:这女孩子得了糖尿病,要办理休学。
糖尿病?这是我知道的病啊,需要休学吗?这么严重的吗?
我去看她——她已经在医院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疲倦,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平静。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好奇不仅需要热情,还需要体力。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糖尿病还分为Ⅰ型和Ⅱ型。其中Ⅰ型糖尿病仅占糖尿病患者的百分之一以下,常在幼年和青少年阶段发病,发病机制不明。而且,这种糖尿病按照起因急缓,可以分为急发型和缓发型。还有一种发病急骤且凶险的类型,被称为暴发型。
而R,是极为罕见的暴发型。
我完全看不出病魔在她的体内是怎样攻城掠地,因为她是那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只微微地朝我笑了一笑——那笑容里,竟然有了一点儿以前所没有的少女的姣好。
这个笑容骗了我,让我宽慰了她就回去上课,等她回来。
可是她并没有回来。
她的初中生活只有那一个月。她的人生永远停在了那一年的秋天。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她歪着头问问题的样子和她一点儿也不淑女的走路姿势。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难以置信。
S是我学府时代的第一届学生。
圆圆的眼镜,两颗大大的兔子牙,瘦瘦的,矮矮的。
牙齿不整齐就罢了,还比谁都爱笑,笑得兔子牙藏也藏不住。
这孩子是香港户籍,以后是要回香港去读高中的。成绩十分一般,数学尤其难过。
可她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再大的难过也没法在她脸上挂三秒。一转头的工夫,你又看见她标志性的兔子牙了。
老师们拿她没办法,却对她生不起气来,因为S天性淳厚可爱:对老师有礼貌,和同伴相处肯吃亏——她吃亏而不觉得自己在吃亏,乐呵呵对天下事,笑眯眯对身边人。
她是我们班的开心果儿,大家逗她、宠她、依恋她。
一路到初三,她因为没有升学的压力,便显得比同伴清闲许多。以她的个性,更是把时间精力都用在同学们身上,有活儿抢着干,谁的忙都主动伸手帮。
离中考就这样一天天近了。
五一假期是初三孩子们最后的喘息机会,回来以后就要全力冲刺中考,没白没黑了。
四月底,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谈论着要去哪里玩,还有更多人说爸爸妈妈早说了,这个五一全家都陪着初三党在家攻书——笑声和叹气声织在一起。
那个假期,S全家自驾出游,路上遭遇车祸。她坐在后排中间位置,撞车的时候被从前车窗甩了出去。
她瘦小的身体被猛烈的冲力袭击,当场失去了生命。
全班同学哭成一片。我也哭了。
中考如期而至,S的同学们如期赴考。S的姐姐幸免于难,去香港读书。她们全家都迁去香港了。
那个班的孩子回来看我,我们总会谈起S。
学生问我是不是和她们一样,觉得不相信死亡是真的。
的确如此。
人会死。
但是作为一个初中老师,日常生活中目光所及处都是些正在蓬勃生长的少年,会不免产生幻觉,以为死亡非常遥远,不会发生在我们的世界里。
这真的只是幻觉。
R和S让我深深怀念,时时想起。
她们已经轻盈地飞起来,变成了天使,不再受到一丁点儿的折磨。我知道她们一定是天使当中特别好奇、特别爱笑的两个。
仍在人间的我,也更深地懂得了珍视和欣赏身边孩子的百千姿态。
在生命被戛然叫停之前,各种生命形态都是被允许的,都是孕育着无限可能性的,都是动态的。
作为老师,作为家长,我也常常对孩子有诸多不满意;可是其实——只要一个人的生命还保持着动态,就足以感动、感激、感恩,所有的弯路,都该被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