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机时代
一个直接的瞬时传递。一个不可被记载的瞬时表达。一个对远方的人的瞬时把握。
一种悬念。一种期待。一种焦灼。一种执拗。
稳定。脆弱。未卜通与塞。未知真或假。一点点安慰、牵挂与寄托,一重重空茫、等候与失望。
等他的电话,满怀神秘的甜美,是隐而不能宣的欣悦。他的声音真好听,清清朗朗的中音,畅畅快快的低笑。她说的他都懂,她想做的,总被他在电话里预先纵容。
给他打电话,细心又略带紧张地分辨着那边的声音,小心翼翼不肯让自己出一点错。每当他从同事手里接过听筒,说“喂”,声音透着笑,含着欢喜。她的声音因雀跃而变得有点尖锐,语速很快,正好衬着他厚厚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以最舒服的姿势被接住。
听他的电话,有的极长,有的极短,从来不能没触动。他声音沙哑,有时低而温存,有时高而昂扬。她的心情便在接通的第一时间发生变化。每一次电话被接起,她都感觉出:他从不曾将她与任何人混淆。
有一段时间,每天中午铃声准时响起,整个中午她的心漫在语流之中:聆听,讲述,无所顾忌;被他的坦白吸引,被他的聪明诱惑。
也有一段时间,她满心怨怼,故意任由铃声响彻整个中午。在明媚的阳光里,她把玻璃擦得锃亮,她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忙碌着双手,想要占住躁乱无序的心。它真的竟真的片刻不歇地响,顽固得像个赌气的孩子。她的心被满足以骄宠与虚荣,渐渐平息怨气,拿起听筒,他真的竟真的依旧心平气和。真的竟真的可以如此放肆?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话沉寂,铃不飞扬,如睡着的白鸽。每一个漫长的中午因晴朗而更加漫长,因阴霾而更加漫长。她整个中午不做任何事,只与电话痴然相望。她等啊等啊,却绝不肯先打给他。骄傲和自尊是锁住她喉咙和双手的镣铐。到下午开始的时候,她的面庞上有着困苦搏斗后的极度疲乏。
他的电话常在深夜响起。不过这没什么所谓,因为任何时候他的声音总是懒洋洋,带着没睡醒的味道。他的一句歌声曾让她不顾一切地夺门而逃,心却仍被撞痛。但是时间终究把痛感带走。虽然她还是能从众人里一下抓出他的声音,也依旧受不了他的声音,但是她现在藏得很好,不会被人知道。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比平时还柔软温厚十倍。好听极了——却又太好听,令她的心猛地一下,反被吓到。她于是难以习惯打电话,因为过度的温和与有礼,实际上意味着距离。她总是狼狈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唐突的介入者,打破了他周围原本纯然的宁静和秩序。
他的电话从来没有耐心待铃响尽,更不会立刻重拨,而是另择时段。他的声音传来,要么远,隔着数层似的;要么近,近乎亵玩。清晰时太清晰,让她没法故意疏忽哪怕一丁点儿理智;浑浊时又太浑浊,让她没法不猜想他的熟练程度。经典的对话倒有两句:“哪位?”“噢,打错了。”可知多么无趣。
而他的电话,曾是欢喜的珠串,也曾是滂沱的泪。声音算不得好听,他也绝没有任何想要激发她触动她的意思,可是因为她将他爱入骨髓,声音中再微小的变化,哪怕无心,都被她放大数倍去感受。于是百种笑千种嗔百般叹千般泪,样样都经历过了。他不善表达,电话里尤甚,可是不管她的心如何纷乱,他一声低笑,直入心脾,很多结不需解,霍然而开。他的声音如一件家常衣服,靠得躺得裹得披得;如土豆白菜,平淡却难离。
……
座机时代,打电话与接电话,似乎是一件更微妙、更具质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