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那一树苦苦的苦楝
那一树苦苦的苦楝
20多年过去了,那一树苦楝,依旧站在那儿,站在我家屋后,那一丘紫红紫红的“羊肝土”上。20多年里,我在这世间跑来跑去,跑去又跑来,像秋后的飘蓬一般,居无定所;它却始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似乎一点儿也没挪过脚。
在川中丘陵,苦楝树就像那遍地的石头和茅草一样,极为常见。天下名贵树木,多不免“娇”“骄”二气。择山择水,择气候择土质外,仍难免这样那样的怪毛病,难以侍弄。苦楝,却像农家孩子一般命贱,易养,可随处栽种,移植,沾土便长,成活率极高,生长速度也极快。
眼前的这棵,比起20多年前,又高大了许多,挺拔了许多。枝更繁了,叶更茂了。枝叶伸展,活脱脱一柄巨伞。向着我家屋檐的那面,曾经断折的那一处茬口,早变了当年的色泽。仔细看去,却仍陈旧着一块疤痕。就像那段苦涩岁月,烙留在我心里的记忆,永难消弭。
那苦楝一般苦涩的记忆啊。
那时它就很高大了。笔直的干,嶙峋的枝,威严峻厉地守在我家屋后。春风一拂,就冒一茎茎茵茵的嫩叶,开一朵朵淡淡的紫花。那花和叶,是沤粪的上好原料。所以每年春天,我们总要爬上树去好几回。捋下那嫩叶来,交到生产队里,可以换取工分。其他树木,没了叶子,或许早就死了。它却不;很快地,就又长了出来。
到夏天,仍是满树繁茂的枝叶,蓊郁婆娑,将我家房屋,遮覆得凉幽幽的。院里的人,都喜欢聚到树下,歇凉聊天。因为那树,正对着山垭,风格外大,格外凉。端午时节,每家每户,也都要摘些苦楝叶,和了艾蒿、菖蒲、车前草之类,熬成水,用来泡脚,搓澡。按乡里风俗说,可防蚊叮虫咬,少染恶瘴疮毒。
到秋天,风更大了。三吹两摇的,满树的叶,便飘落归根了。枝丫上,却挂出成串成坨的苦楝果来;和着一缕缕微苦的气息,随风飘荡着,招摇着我们的眼睛。那果,椭圆形,黄色或褐色,状若枇杷。据说是一种中药。每年秋天,乡镇上的“采购站”都要四处广告,大量收购。价格虽极低廉,好像是几分钱一斤,聊胜于无,却依然令我们心动。便找来长长的竹秆,去打。树太高了,总有竹秆够不着的枝丫。那里挂着的苦楝果,却又多又大,让我们忍不住要爬上树去采摘。
对农村孩子来说,爬树,只是小菜一碟。苦楝树皮虽格外光滑,少有枝节歇脚,但我终究还是爬上去了。选一拨较粗大的枝丫,双腿如缠地骑坐着。再接过树下孩子递来的竹秆,便对着那些结着繁密苦楝果的地方,用力敲打。
高处的风,自然比低处大些。那长长的竹秆,举在我手里,也很沉,很费力。随了手上的动作,似乎连整棵树,都在左摇右晃,剧烈摆动着。
“小心呀!”树下的孩子,总这样叫着。
我也确实够小心的了,但那一次,还是跌了下来。
不是因为滑,而是我骑坐的那一拨枝丫,突然断折了。苦楝树木质疏松,性脆易折。这我知道。当时却忘了。正尽情尽兴地打着时,只听得“哗啦”一声,我便像一只突受枪击的鸟儿,随着那崩塌的枝丫,倏地跌坠下来。
还好,树下是一层黄土,被一整个夏天的太阳灼烤得暄和而松软。我极幸运地落在那土层上,并没怎么受伤。孩子们却陡地煞白了脸,忙不迭地跑去找大人。
风似乎小了些。我一个人,呆呆地躺在那儿,望着那在斜阳中,依然硬硬挺立着的树,望着断折处那新鲜的茬口,很久没有作声。那断折下来的枝丫,却摇晃着,簌簌响着,比晚风的节奏还快。被我打下来的苦楝果,东一堆,西一堆的,洒落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在微茫的暮色中,那些果,泛着淡淡的光,也泛着浓浓的苦。
许多年后,我仍清楚记得,那涩闷得让我恶心欲吐的苦味儿。
母亲匆匆赶来后,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望着满地苦楝果,连连叹气。“苦命的孩子。”她粗糙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和肩,嘴里喃喃着“苦命的孩子……”,却再无多话。风依旧吹拂着,凉凉的,略有些砭骨。我的脸上,流溢着母亲的泪了。那温热的泪呵,居然也泛着苦涩的味儿,渍得我一阵阵痛。
才知道,那痛处,是被树枝划出了口,流了些血,又结了层痂。
后来,伤好了,痂掉了,脸上,却永远留下了一道疤痕。许多年后,女友问及它们的来历,我告诉了她。她抚摸着那疤痕的小手,倏地停了;后来,也像母亲当年那样,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和肩,叹气,嘴里喃喃着“苦命的孩子”。那声音,和她的小手一样温柔,搅得我心里酸酸的,眼里潸潸的。
这些年来,我始终铭记着那温柔的声音;就像铭记着那苦苦的苦楝,铭记着它的枝叶和果实,铭记着它在我脸上刻留下的那一道疤痕。
我知道,那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理当永远根植在我的心地里。
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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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转发的人,
不仅手有余香,而且心有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