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莉(河北省)
料理完叔的后事,返程时父亲放慢了脚步,故意与姐拉开距离,与送行的表弟小声嘀嘀咕咕着什么。姐回头,父亲急忙一颠一簸赶上来,一副极其不自然的样子。回到家,父亲郁郁寡欢,他如此这般也是常情,毕竟一脉相连亲兄弟。我们安慰他,但除了悲伤之外,他好像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们再三追问,他才道出了实情。我刹那间惊愕了,仿佛炸雷在耳边爆破。爆破的碎渣甩在我心里,我想大哭一场,为了离开的母亲,为了母亲的委屈。这埋藏了二十一年的秘密啊,母亲至离世都未从知晓。我想抱怨父亲,可话在唇边打了几遭滑又被咽了回去。我看出了他的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色通红,说话也磕巴起来,双手不知所错地揉着变形的膝盖,满面皱纹暴露的苍老让人不由地心疼。老实巴交的父亲不喜烟酒,不善言谈,不讲吃穿,谁都不会想到他藏私房钱。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父亲返乡时把七千块钱的活期存折偷偷交给叔保管,连同一起的还有两张十五位数的旧身份证,其中一张是父亲存钱所用。这一保管就是二十一年,如今叔去世了,没有给父亲任何交代,父亲不得已才向表弟悄悄提及此事,于是出现了返程时的一幕。显然父亲并不想让我们知道此事,但他终究还是讲了出来。表弟说见过身份证,但没见过存折,这可急坏了父亲。七千块钱,在二十一年前,对于背井离乡靠看门的职业挣着微薄薪水的父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今,对于暮景之年走路一瘸一拐的父亲依然是笔不小的数目。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打通了工商银行的客服,当客服需要提供信息时,父亲从里屋摸索出只有少许几页的横格本,第一页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存钱的日期、数目、姓名、身份证、活普城号及柜员号。我又吃惊于父亲的心细了,经历了冗繁的大搬家、陈年旧物的大清理、翻箱倒柜的大收拾,却被父亲小心翼翼的珍藏至今,完好如初。父亲盯着当年的记录,眼里闪出一丝希望,如黑夜里亮起淡淡的光。原以为凭这些记录就能找回存款,谁知当年存钱的银行已经不在,档案不知转入哪个支行,旧身份证与身份证的名字及出生年月大有出入,事情又过去这么多年,调查此事并非容易。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沉默而凝重,饭桌上稍稍动动筷子就起身离开,然后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沉沉闭上眼睛。一个活期存折竟然存了二十一年,身份证都换了两次,父亲中间曾和叔有过五次接触,我费解他为什么不把存折要回。我又不明白,母亲省吃俭用,可谓是一个勒着裤腰带过日子的人,而父亲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母亲?父亲在外,母亲在家种着农田照顾老小。别人家都有男劳力,而我家不一样,母亲干着男人的力气活,吃着别的女人都不曾吃过的苦。母亲最作难的是浇地,她无法把沉重的柴油机驾到硕大的井口上,只有请人帮忙,她又觉的亏欠,于是帮人家干一些力所能及拔草之类的小活儿。雨季里,母亲为了少麻烦人家,总是趁雨施肥。记忆犹新的是,雨淅沥淅沥下着,天色灰蒙蒙一片,母亲背着大半袋化肥走在前面,我和姐背着小半袋紧紧跟随,那时我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祖母背着少许走在最后,一人披着一张塑料布,一步一步走在泥泞中。入地后我们喊娘,母亲小声说:“别喊娘,喊爹,这样能唬住坏人”。于是,在没过头顶的棒子地里我们喊着爹。有次我们施完肥刚回家,太阳就出来了,乌云从天空一下子转移到母亲脸上。一直等了几天,雨都没下,母亲担心化肥挥发,对庄稼用不上劲儿,又领着我们给化肥蒙上一层薄薄的土。口干舌燥的干完,晚上却哗哗下起雨来,我们便责备母亲,说她拿庄稼地当命根儿,母亲啥都不说,只是叹息了一声:“哎,命不好!”母亲把所遭的难都讲给父亲,父亲又怎能忍心去藏私房钱?如果返乡时父亲把七千块钱带回家,母亲又该是如何的欢喜啊!七千块钱在当年并非小分量,那时我们还住着破旧的小土屋,他可以拿出这钱盖几间宽敞的新房,又或者把我们姐俩好好培养一下,当然还可以干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而这张存折却在风风雨雨的岁月里,安静地沉睡一方,似乎与这个世界无关。曾经,服药的母亲在夜里咳地无法躺下入睡,白天还要扎挣着起钉子;曾经,母亲半夜起身在暗淡的灯光下用佝偻的手指去叠一分七一个的裤衩;甚至,母亲临走前还在大热的天里补豆子;父亲亲眼目睹一切,是否曾想起那张存折?又是否深深不安?后来银行来信,让父亲去派出所开一张新旧身份证属同一人的证明,并亲自去北京一趟。证明还没开,表弟就来电话了,说折子已找到,父亲长舒一口气,脸上立即露出一丝惊喜。父亲年事已高,对错都已是陈年旧事,在有限的时光里他安康就好,我不想过多提及此事。但他还是说清了事情的原委,他说工资都交给了母亲,逢年过节的奖励自己攒着,攒了七千,返乡时想着有可能还会回北京打工,所以就交给了叔,这似乎合理的解释始终没有揭开隐瞒母亲的谜底。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我上初中那年,当时人们都用土灶台烧柴火做饭,而祖父却拎回一台液化气灶,说为了方便给我做早饭买的,祖父一边演练一边教母亲如何使用,那时用液化气灶的没几家,母亲很是高兴,在外夸着祖父的功劳。后来说话间,祖母不小心说露了嘴,母亲听出端倪,追问父亲,父亲当时就红了脸,母亲才知道液化气灶的钱原来是父亲出的,只不过是给祖父弄了个假脸面。此时,我大致猜透父亲藏私房钱的用场了。没过几天,表弟就把钱转过来了。父亲有些激动,手轻轻颤抖着,紧紧握着这失而复得的七千块钱,复杂的表情在脸上交替变换,有欣喜,有释怀,又有愧疚,“其实我早想把这事说出来,但怕你娘伤心,就没敢说,为这事我的心一直揪了这么多年。”他声音低低地,随后遗憾地陷入了沉思。父亲不经意犯下的一个小错误,却成了一把利剑,怕伤到母亲,于是他沉默无语地做了剑鞘,忍着利剑摩擦的疼痛与愧疚,忍着日日月月的叠压,忍着岁月深埋里的不见光日。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父亲如燕子叼泥,一点点的累积,经过多少年又经过了多少个节日才攒够七千元呀!想着父亲的不易,念着母亲的艰辛,我如呡下苦茶,泪成行。
作者简介
李茉莉,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协会员,无极县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燕赵晚报》《中华风采》等报刊。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