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寒柏:谈谈书写的速度
崔寒柏:谈谈书写的速度
日期:2016-03-05
这个问题好像很少被谈起,因为在书法被作为实用中的艺术时,书写速度是不在话下的,因为实用需要速度。这就是为何由篆到隶到楷,又有行有草的原因,也是书法进化的动力。
但是一进入到“纯艺术”,速度就变成可调了,所谓可调是在不计较时间因素下完成作品。但这个时间概念不只是表现在书写的效率上;还同时体现在书写的效果上;更体现在是否有精神、是否通畅上;当然也表现在做作与荒率上。当代的书作因速度不同更表现出作者在功力上(自我运化上)的巨大不同。换句话说没有速度的书写根本就是在做,也就是匠人的雕琢。慢到一定程度就成了描,在描心目中的形,有点像演唱者在对口型表演。而速度又很难有一个限定。所谓速度,就是一定能使笔走动起来,而这种走动可以带动笔毫依照一种法度行走,进而形成一个流畅的笔迹,而不是初学者的一按、一顿、一行、一停。也只有把这些顿和行的笔迹运行起来才能贯通一气,才能体会到行气,才能体会到动态的控笔,才能体会到不可知的自然变化,才能自然的随字出形,才能使通篇挟气生风,才能使笔画自然而然,才能焕发出精神!
在初学者面前,几乎任何一本教材都在用同样的图在教笔画。那是一个分解的、平面的没有任何提按的简图。相信只靠那个图没有人能完成完美的笔画。有些人为了完成就只有靠描。古人在完成这些笔画时确实是按照这个路线走的,只是加了立体的提按,加上了速度的行笔才使得墨痕更畅达更近于完美,更吻合古人的笔迹。开始学习毛笔书写时根本不可能有速度,因此不能百分之百要求完全吻合标准的笔画形状(只有趋向标准),主要要形成下笔和行笔以及收笔的笔意,这种笔意到后来有了速度时才会受用。有速度和节律的书写笔迹才是我们见到的古人的笔迹。初学的速度笔毫多停留在原地的弹放,而有速律的弹放是有笔势的连动中的韵动,没有古人的书写速度是根本写不出来古人的效果的。
所以说正常用笔不是在初学时,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一定是写到娴熟时,把分解动作用速度连接起来,抬笔就合标准。有人自己写得很好,但要给学生示范时却常常出丑,因为想要让学生看清楚运笔的过程便放慢了速度,结果由于速度太慢反而写出的笔画不够标准,便尴尬之极了(聪明者再快写一遍,顺便也让学生领会一下速度的作用)。
正因为这样,我也反对过分地临习行书,尤其是草书。临多了反而是在描,太求像了忽略了真正要掌握的部分是用笔和结构(最重要的是笔意),而读帖却可以毫不顾念像与不像,一心地去体会用笔、结构以及行气。
古人的书写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去写,也就是我们讲的创作。所不同的是他们都没有想着要写出什么精神,什么风格,怎么讨好,怎么惊人,所以能在自然的书写中产生出自己的风格。这一过程十分漫长,我们今天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时间去磨合,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辅助条件帮助“速成”,但是绝对的练习时间也不会少去很多!
这个磨合是由临、学转成自己使用的过程,如果都用于临就变成脱了帖不知何云,如果临过就“创”,自以为那就是自己的风格,这完全是自欺欺人。这种作品叫“新鲜”,看过以后就“过眼”了。“创”是想当然,其结果就是“做”。我们见到的历代优秀作品中也有像“创”的东西,那不是“创”出来的,而是凭着才华在自然书写中应激地表达出来的。这种表达超出了平时的自我,这种精彩所区别于“创”的地方在于它来源于潜意识,而非有意识。书法的潜意识区别于绘画的部分就是“次序”,也就是先后顺序,以及由此产生的节律,这一点书法又与音乐沾上了亲。
书写速度不能快的主要原因就是长时间的临习掌握的是便于临习的速律,而书写是便于自主连带的速律,二者大不相同。前者量形,后者追意!没经过长时间的自主书写根本无法形成自己的书写习惯。临惯的人要随看随写、随想随写,或随着笔的走动再加进很多“变化”和“趣味”,写快了就来不及加了。
其实,很多“东西”是写快了才出现的效果,快而不滑,快且丰富的保障就是正确且精准的笔法和不凡的意识形态。
临写、读帖、用笔、结构,不是要重复某个古人而是要了解、掌握他们之所以那样做的道理,到了自己使用时就可以自出机杼了,而不是满脑子都是某某人的字型,但凡脑子里有别人的时候肯定没有自己!学与养没“熬”成自己的潜意识,别人就是最容易借用的对象。满脑子都是临来的别人的东西,偏偏要“创”自己的风格,非人力所逮矣!
速度在中等水准的书者中体现的是功力:
速度不快,精、气、神都没有。但快了,原来的用笔结构就一定要由心里出,心里没有者就只有随笔跑了。如果没有速度,写得再完整也是死气沉沉,不知道在写什么,很多人被评为放不开,多数都是写不出速度,舍不得出错,怕出弱点,都“完美”就是都不美,还不如宁可出小错也要拉出整幅的气势,有错再纠正就是了。很多拉开来以后的出错出现在笔法上,笔顺上,还有结构上。
笔法上要去找楷书部分,笔顺上还是楷书,结构同样要回归到楷书,这就是很多人一回炉就回到楷的原因!书不见笔,结构不准,都是楷字功力弱的表现。弱没有捷径,就要多写!
高水准书写者加上速度才能完成通神的笔触,随势的走向,绵亘的行气,以及果决的随机调控,瞬间不测的自然变化,心手合一的境界,与内容相通的达意。
速度让每一笔触都不存在思考,都更自然,更准确,也更达意。只要得法,即见精神,既可暗合古法,又可凌越古人,这需要准确、凝练、自信、豪迈、随意。
速度带出走势,走势不是做出来的,摆出来的,是十足走出来的。走要有速度,有人在羡慕《兰亭》中多少个“之”字的变化,如果细究的话不妨也列出其前后的字,就不难看出所有的不同不是故意,是随“意”,是随上下字的意。随意是一种潜意识,这种潜意识是养成的,是在长期有速度的自主书写中养成的。写出速度才能根据字的自然结构,上下衔接笔顺、蓄力、张力、拉力,自然的拉出走势,没有速度就拉不动,更拉不活。与之相对的是机械标准的形、画面构成、以及最佳角度,像积木。
速度形成气脉。呼吸的停顿,加墨的停顿,词句的停顿,换行的停顿都在加减速中完成。笔软要提气,墨多要加快,墨少要放慢。一句接一句要有不同的感受,换行、拉纸都要继续,把所有在字中的连续要不同的空中停顿来组合就像是穿针引线,没有一定的速度就没有穿的原动力。涩处要推,润处要拉。笔毫的铺收所谓真气鼓宕,都是从速度的节律转换中产生出来的。
有速度才看出调控的功力,这种调控只能靠心。如果靠眼比量以后,再用手去调整的话就根本写不快。所谓意在笔先,即是笃定地书写,写着一个字已“意”着下几个字了,而想的也根本不是字型,字在“意”中的形只是感觉。这种调控之随机,没有人能教得了,完全靠自己的修养,这也是自己的风格所在。鉴定仿作时,因为仿者学得到用笔、学得到结构,但是就是学不到这种运化的能力,写不出运化中的感觉。几年前见到毛泽东一幅字由手卷仿成了立轴,一切都像,但是在豪气上却有天壤之别:哪有小手卷的每一个字都照原样变成立轴却丝毫不改的?
速度产生了瞬间的变化,这种变化之美,本人书写时意想不到,后人再也写不出来,因此这种变化偏偏被人喜爱。
这种瞬间的变化不是求来的,条件够了加上速度就产生出来。有些精彩也是速度的某种失控。要读懂前人的失常,但不要去学。要体味如何失常,了解如何失常。我们也会失常,但不要失态,这就是真情流露,纯真是学不来的。
天真来源于哪里?一是无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天真是没有经过调教的人,不经意时动人;再者就是意会通透世情的人,经不经意都很动人!
速度让心手合一,内容与字合一。
速度的快慢很难标准,实用的时候当然是以又快又好为准,写字靠潜意识,脑子想着内容就好了。
当代人写字喊累是必然的,平时该下的功夫非要在写的时候完成,岂有不累之理。
快不能保证一定心手合一,要看心与手的素养,以及吻合的条件。但只有达到一定速度,才能忘我,忘我才能令手中的形与心中的神合一。
内容让书写者在祖先留下的抽象文字中感化,且顺理成篇,感化凝聚着智慧。
不同书体是有速度差别的。
现在有很多人写行草慢得不行,楷字更是像甲虫爬,其实楷书的速度也是不能太慢的,否则连不成气。这种气可从集字帖中的气不贯来得到反面的佐证。
颜字、柳字以及欧字的钩,最能看出今人与前人之不同,今人写竖钩时先顿下如竖,再抬锋挑出,而古人的竖和挑一起进行,一步完成。其边缘是润合的,我们现在是因为用了生宣,迟行一点就把两部分融到一起了(生宣的临写误会了很多前人的笔法),但速度也因之减慢了。当然古人书写时的笔并不是那么垂直的,角度是符合生理活动的。垂直和中锋则是针对初学者所规范,因为这种规范便于学习和掌握笔法。细观古迹没有一个大家的作品是在这种规范下完成的,那样写是写不出令人惊叹的优秀作品的。(按:地球公轉還有转轴倾角)
在古代书论中,很少提及书写速度,那是因为实用书写必然有速度支持,无需多言。但实用艺术到今天成了“纯”艺术,就不能不提一提了。
很多当代书家在字内很用功,很会积累,也很会临摹。但放手写来要么都是古人;要么不临摹就不会写字了;要么抓住很多模式去套用,写到熟时就是僵死之时, “风格”出时就是字模产生之时;要么通篇都是“新意”,变到眼花缭乱难以统一;要么一味诠释古人、演绎古人,确实存在临(学)与创(用)的脱节。与古人差就差在缺乏大量有速度的自主书写练习上。只有大量有速度的自主书写,字内的功夫才能成为形而上的潜意识,与字外的功夫必须在形而上的层面里交融,才能写出看上去是笔墨,但有其独特的质地感、独自内涵的作品来。满脑子里都是形的“创”、“造”,根本提升不到意的高度,“创”的都是笔墨表象,出不来精神层面的作品完全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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