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琳|冷战没有结束,甚至在以新的形式生长
1990年代以后的东欧历史和文化景观逐渐被主流视野淡忘,我们也许要面对的是更迫近的崭新的全球问题,然而历史不会放过我们,得不到清洗的伤口,早晚会毁坏肌体的健康。冷战作为二十世纪后半程最大的世界帷幕,并没有随着表面的落下而真正从历史中远去。读凯尔曼尼的论述,我深刻地感知到那块未曾消失的幕布是如何形塑了今日人们的生活。
——柏琳
冷战没有结束,边界正在重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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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琳|文
柏琳,原《新京报》资深记者,现为独立文化记者,青年写作者。关注领域为东南欧斯拉夫文化与历史,作品见于《读书》《单读》《花城》等,目前正进行前南斯拉夫地区的系列旅行书写。著有《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
▍Q1:近五年国内原创文艺作品 (文学、影视剧等)中,你最喜欢哪几部?请选择一二并申述理由。
▍柏琳:继《繁花》之后,我很怀疑还能读到类似口有余香的当代江南世情小说了,结果不声不响跑来一个1979年出生的宁波小说家张忌和他的《南货店》,让我过足了瘾。也许是江南人的缘故,我对于吴方言小说总是天生感到亲近。中国的白话小说,一直是北面的江山,这和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的官话的推广有关,白话小说多以这样的官话为基础,行至新中国成立后大力推广普通话,“南面话”更是有趋于萎缩的趋势。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金宇澄《繁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然而,说我是敝帚自珍也罢,我总觉得用南方方言写作的小说更有生活的机趣,道德色彩更淡化,各种妙处“欲辨已忘言”。我是吴语区的人,对于吴语小说也体会更多。从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到金宇澄的《繁花》,两部吴语小说足够我回味数遍,但是读完这部《南货店》后,我产生了一个意外的阅读认知:我有限的阅读经历中,吴语小说延展了风格的边界。
年纪虽然不大,我却是一个念旧的人。《南货店》像是满足我某种观照旧物的情结:它用干净平淡的吴方言写作,把目光投射在197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的江南小镇,故事从基层的供销社“南货店”开始,以主人公南货店店员秋林的生活图景串联供销社系统的人物故事。匆匆十几年时间,中国从不疾不徐的计划经济时代步入急吼吼的市场经济时代,而南方小镇的南货店里,美食器物和俗世日常,一切都有它们的节奏,各种吃食,一碗光面,半斤饼干,一斤白糖,都被描绘得妥妥帖帖;象牙小秤,紫檀小算盘,“三角包”,各自都有琳琅丰盈的使用细节,清清爽爽。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对物有珍惜之心,对他人亦有体贴的慈悲之意。然而一旦故事进入后半段,气氛急转直下,人物纷纷登场,许多不了了之,这种写法暗暗契合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潮下的那种张皇失措的人心。有人说,《南货店》前半部分像温润璞玉,后半部分像“官场沉浮录”的故事会,不如砍掉一半。
我却要为作者大喊委屈,这种鲜明的对比和割裂,恰恰就是“张忌”式的写实主义。《南货店》的割裂感,正是一个人站在时代历史的十字路口不知向左还是向右的局促感。匮乏的时代,人物充满灵气,宽容自省。物质逐渐充裕的时代,老气横秋的文字伴随着人物逐渐“人情练达”的心情一同到来。世情起起落落,任他是谁都要被磨平。小说几乎摒弃了一切的写作技巧,平铺直叙,人物逐个“写实”,却隐去作者所有的声音,他退到看不见的角落,像一台摄影机一样去拍摄,他不评判,一切全由“老天”做主。
张忌《南货店》,中信出版社,2020
张忌曾说,他喜欢淡淡的东西,“在小说里用力是特别让我心虚的”,这是作家的世界观在起作用。这种独特的气质,让他的小说和其他相对来说色香味更浓郁的吴语小说区别开来。《南货店》并不是为了描绘风味人间,也不是着眼于烟火世情,你我这样的普通人的平凡一生才是它的内容。张忌特别喜欢汪曾祺,欣赏汪老的“平淡冲和”,然而我想,张忌终究还是和汪老很不一样,和金宇澄也大不相同,这是一个像《南货店》主人公秋林一样的作家,弱弱地活着,没有那么潇洒灵秀的风格。 在风尚的变迁中,他会自然而然地“随波逐流”,却总是有一条柔软的底线,不会被裹挟到时代的浊流中去。他明白,无论外界怎样波涛汹涌,总有人会耐心地度过毫无波澜的一生。生活里鲜有“二刻拍案惊奇”,人生百态,不过忽忽过眼。
▍Q2:近五年国外原创文艺作品 (文学、影视剧等)中,你最喜欢哪几部?请选择一二并申述理由。
▍柏琳:首先说书籍。近五年里因为受到自身书写南斯拉夫游记的需要,我阅读了大量的非虚构游记作品。除了无与伦比的《黑羊与灰鹰》这部经典之外,很难找到一本贴近正当下的欧洲 (尤其是东南欧)、能让我读完后写下许多思考笔记的原创非虚构作品。但是,伊朗裔的德国作家纳韦德·凯尔曼尼于2018年完成的游记随笔《沿坟墓而行》(Entlang den Gräben)却更新了我的阅读体验(需要指出,原作书名中的Gräben其实是“壕沟”,翻译有误)。
《沿坟墓而行》( Entlang den Gräben )
[德] 纳韦德·凯尔曼尼 著
李双志、王博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 2019
这本书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游记,虽然全书以“五十四天的旅程记录”的形式来描述作者从2016年到2017年间的多次旅行——从柏林经波兰、白俄罗斯、乌克兰、高加索到故国伊朗——然而,这本书读起来十分缓慢,甚至沉重,全然没有旅行文学本该有的流畅写意。从德国往东至波兰,抵达东欧,再翻越高加索山脉,直至中东,这条路上充满着太多的血泪故事,太多的历史遗产,太深的社会难题,太苦的政治现状,任何意义上的速读都是对内容本身的不尊重。
错过这本书是一种遗憾,而我很幸运。通过阅读,我重新学习了一遍区域史——今日亚欧大陆重新出现的壕沟,被重燃的战火与灾祸撕裂的危机地带,在这样一条歪歪斜斜的地理线上,国家和国家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人们的生活正在遭遇着民族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双重渗透,又不得不面对曾经经历的大屠杀、民族驱逐、核污染,以及传统社会分崩离析的糟心历史。生活总是要继续,可是生活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又该怎样继续下去,十二个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对凯尔曼尼讲述了各自的辛酸过往和依然一片迷茫的未来。
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1990年代以后的东欧历史和文化景观逐渐被主流视野淡忘,我们也许要面对的是更迫近的崭新的全球问题,然而历史不会放过我们,得不到清洗的伤口,早晚会毁坏肌体的健康。 冷战作为二十世纪后半程最大的世界帷幕,并没有随着表面的落下而真正从历史中远去。读凯尔曼尼的论述,我深刻地感知到那块未曾消失的幕布是如何形塑了今日人们的生活。冷战,可以形象化为一条边界线,这边是你的,那边是我的,边界两边的差异水火不容。可是我们知道,世界从来不是用两分法就可以划分的。而冷战,并不单单只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分道扬镳,它更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对立,你站在这里,我站在那里。在书中,我读到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龃龉,白俄罗斯和俄国之间的嫌隙……好像所有事情都是死结,问题就出在那条或有形或无形的“边界”上,书中有句话尤为显眼:“边界必须被打开,否则人们根本无法了解这些差异,也无法了解自己。”
凯尔曼尼的论述,对我而言,犹如一本不断跨越边界的旅行反思笔记,对我想做的事尤有借鉴意义。前南地区又何尝不是已经成为一块界限重重的无主之地? 历史的幽灵在四处游荡,好似偃旗息鼓的民族仇恨结了疤,却还在隐隐作痛。边界正在重新生长。冷战并没有结束。
[英] 丽贝卡·韦斯特著,向洪全等译《黑羊与灰鹰》,中信出版社,2019
开头提到的《黑羊与灰鹰》,其实也是难读的游记,需要非常丰富的历史和文学知识才能进入,同时有一种元素也许更为关键: 你要真的愿意去理解别人。理解别人,说起来容易。古希腊箴言:认识你自己,尚且是人之最大难题,何况他者。所以我说,只能尝试“真的愿意”去理解,发自内心地倾听那些你带着温柔的心情想去倾听的人,不评判,不做局外人,尝试和他们共同呼吸。不需要给什么建议,有时候,倾听就是某种安慰。
冷战没有结束,甚至在以新的形式生长。上帝发明了巴别塔,让你和我之间悲欢无法相通。除了书籍以外,我极力推荐一部2018年完结的系列美剧《美国谍梦》,又一部以冷战为题材的电视剧,探讨的内容依然超越了政治和历史,进入了人心更深的细部——站在边界两端的人们,是如何爱恨缠绵,与那个看似无法违抗的“阵营”之命运做困兽之斗,又是如何获得解脱。
《美国谍梦》(The Americans),(共六季,2018年完结)
导演:加文·欧康诺
这部美剧2013年开播,2018年落幕,历时六季,一共75集。它在豆瓣上的得分随着播出季数的递增而上升:开篇季8.4分,完结季则是9.3分。然而这依然是一部相对冷门的高质量电视剧,它充满了约翰·勒卡雷式的冷战色调,但也不是英式007那样开挂的特工人生,而且完全没有好莱坞式一惊一乍的刺激作风,它是慢热的,细致而克制,有着浓浓的复古风格,不添加道德评判,它只是缓慢地讲述一个特殊时代下那些极端人物在失控边缘的日常生活,观众需要沉下心来,慢慢进入那个世界,目睹主人公夹在乡愁和革命之间踉跄,在信念和人性之间挣扎。
据说这部电视剧是根据2010年俄国间谍网曝光事件而改编的,主创本人也曾担任过中情局的特工。它的故事是这样的:美苏冷战期间,里根总统执政后,一对前苏联克格勃间谍奉命潜伏在美国华盛顿郊区,收集军事情报,并且机动处理危机事件。这对间谍为了伪装,组成一个典型的美式中产阶级家庭,表面上是经营旅行社的詹宁斯夫妇,实际暗地里从事情报工作。为了身份掩护,他们有了一对全然不知身世的儿女。讽刺的是,FBI探员斯坦一家做了他们的邻居。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之间愈发亲密和真诚,然而冷战的升温、间谍组织上级对其升级的监视和要求,对于这对间谍夫妻来说却是严峻的挑战。
与一般的美剧不同的是,观众从一开始就知晓《美国谍梦》的结局:苏联解体了,他们失败了。所以, 支撑这部剧集走到最后的并非险象环生的间谍行动,而是冷战时代屏幕上对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深刻呈现。在看似温吞的剧情推进中,多层的矛盾关系让人揪心。在白开水一样平静的氛围下,暗流汹涌。“妻子”伊丽莎白的信念从未动摇,但是“丈夫”菲利普却不那么确定了,他敏锐地发现,他们为之奋不顾身的信念已经被人绑架,而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已经被毁。
这是一部“反英雄”的剧集,所有的角色从始至终都背负了自己选择的代价,所有人都生活在谎言中,没有人可以信任。这部冷战剧充满了疲惫的感觉,所有人都在无力地发问: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归属于信念,还是血脉?我们如何信任身边的人?又如何被人信任? 人们对于悲欢相通的渴望和最终心意难以相通的现实,才是这部剧探讨的核心。
一对苏联间谍,养育了一对美国孩子,一个受了洗,一个进了贵族学校。间谍工作摧毁了他们和儿女的亲密关系,又提供了重建关系的契机:女儿佩琪想成为一名苏联特工,本质上是想与若即若离的母亲更加亲近。儿子亨利始终被蒙在鼓里,父亲经常缺席,他只能从邻居FBI探员斯坦身上寻找父子情。所有人都被时代残酷地推向前方,但每个人都坚持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是两个有血有肉的KGB,每一次的任务让他们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面对各种危险和良心的拷问,他们都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从完全被别人操控到拒绝成为权力的棋子,菲利普退出,伊丽莎白初心不改,佩琪自我觉醒,斯坦感性谢幕,他们经历了人生的蜕变。最终,一切的记忆都留在美国,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在桥上看着莫斯科的夜景,白天变成黑夜,柴可夫斯基第六浪漫曲响起,列宁山上灯火如星,他们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在大雪纷飞中湮没无迹。菲利普和伊丽莎白,他们其实是娜杰日达和米哈伊尔,二十年的间谍生涯已经终结,儿女远在世界的另一边,他们什么都不剩下,幸好还能肩并肩站在一起。莫斯科永远都是冬天,美国的麦当劳到处灯火通明,柏林墙终将倒下,所有人都在等待。
看剧的观众很容易忘记《美国谍梦》其实只是一场“梦”,阵营之间剑拔弩张的交锋不过是梦里虚幻的刀光剑影,真正的现实则是: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他们相知、相爱、相守,他们渴望像一个存在主义者那样生活。这是一部用六年的时间来脚踏实地寻找真实自我的美剧。“谍梦”不是真实的人生,于是故事的结局平淡得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FBI探员斯坦的新女友究竟是不是苏联间谍?真相已经不再重要,最后留在你身边给你安慰的人,才是对的人。
▍Q3:近年国内外的原创作品中,你认为哪些作者 (导演)或创作潮流与方向值得特别关注,为什么?
▍柏琳:在我有限的阅读体验中,我希望张忌这样的作家能够成为主流文化界更关注的对象。这些年中国作家纷纷都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灵感,从明清白话小说到宋元笔记,直至更上溯到春秋战国,源头愈发古老。我认为这是非常值得期待的创作现象。从1980年代打开国门以来,作家们经历了对西方文艺理论和文学作品如饥似渴的学习和模仿后,现代主义文学越走越狭窄、“精气神”越来越委顿,在这种生态中,我认为真正的写实、一种更为坚韧的现实主义正在重新变得重要。
比如小说家张忌的写作所带给人的平淡冲和的感受,是具有当下性的。从表面看,他的写作观很老套,语言是《儒林外史》那个脉络的,情节也偏弱,技巧更是无从谈起,丝毫不见今日青年小说家们动辄就放在嘴边的“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乔伊斯”的“影响的焦虑”。然而, 他的小说却有一种超拔的气质,一种“无为而治”、不求进步的生命样态——在方方面面深受进化论的思维影响之苦的当下的时代,希望看见更多这样从容的写作者,他的写作不是为了取悦读者,不是为了取悦文学史,也不是为了取悦今天的世界。
► 附:柏琳访阿列克谢耶维奇,期间这位作家谈到她的下一部作品将与阿富汗战争相关
▍柏琳:如果让你用关键词概括这三十多年来的创作,你会怎样形容自己的写作主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爱情和死亡。在一次采访中我说,我想和大家聊一聊这件事,我也很高兴写这个主题。我收到了很多故事,但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人们怎样战斗,怎样重建,怎样在工作中热火朝天。我们不能回忆起自己的生活了。就好像没有生活这回事。
但我们逐渐在走向自身,走向个人的世界。我们必须学着在没有伟大事件、伟大思想的条件下生活。平淡的人类生活将会围绕什么进行呢?围绕爱情和死亡。看来,讲述这件事将会非常复杂。人们不擅长这件事。
阿列克谢耶维奇(Alexievich,1948-),白俄罗斯记者、散文作家。因为独立报道和批判风格,她的独立新闻活动曾受到政府限制。她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记录了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20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二手时间》《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锌皮娃娃兵》《我是女兵,也是女人》等。
▍柏琳:你的下一本书,主题依然是关于爱与死亡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的,关于爱和死亡。我觉得,我一直都在写“爱”。关于战争我没有新的观点。所有我明白以及能够明白的东西,已经在先前的书中写尽了。我又不是恐惧和痛苦的收藏家,我只是在获取一个人能够从其自身领悟的、他所害怕的、个人灵魂的金色颗粒。我的思想停留在了战争面前,对我来说战争就是谋杀。今天的战争是另一副面孔——切尔诺贝利、恐怖主义、极端文明对抗。在这些战争中意外地显现出强大的宗教能量。
我认为,今天我们无力去了解的、个人生活的秘密,比任何一种思想都更能吸引我们,令我们着迷。生活充满谜团,难以解开,又十分有趣,就像一场不乏神秘的奇遇与冒险的漫长旅行。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样的经验还不太多,因为我们的文化是斗争的文化、幸存的文化。写一本最恐怖的、有关战争的书要比书写爱情更简单。
但我们在向着某个地方回归。为了写新书《永恒狩猎里的神奇鹿》,我已经收集了好几年的资料。这是一本关于一百个男人和女人的爱情自白。在这本书里,人不是隐藏在阿富汗战争的后面,不是隐藏在国家解体的后面,而是敞开自己的内心。
相关书籍
《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
柏琳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1年4月 |
与奥兹先生喝咖啡,进入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让“扮演”作家的彼得·汉德克卸下伪装,寻找托卡尔丘克“小我”里的精神神话。 一场场锐利的对话,在柏琳的手上开刃,涵盖五大洲,二十二场对话,在地域与人物的交织下,柏琳用语言形成一个主题的闭环:从欧洲精神、宗教信仰在新时代的嬗变,到新一代旅行文学、全球化的争议、巴以冲突,等等。它们各自成因又彼此相关。为认识当下世界的“所以然”提供了一次“窥探”的契机。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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