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臣:柳叶笛又吹响了
“洛东江边的垂杨柳,低垂的柳枝轻悠悠,她要缠住无情岁月,不再让它向前奔流……”
午夜,旷野寂寂,云淡星疏,夜凉如水。我静静地坐在嘉陵江边,远处,不知哪里的收录机轻泻出《洛东江边》这首我已淡忘了多年的朝鲜民歌优美、深沉而又伤感的旋律。洛东江呜咽的流水又轻柔而忧郁地从我心坎里悠悠流过,她深情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启开了我尘封网结近半个世纪的回忆。
洛东江的垂柳毕竟无法缠住像江水一样已经流逝的岁月——在硝烟遍地的朝鲜战场度过的青春年华。她也无法唤醒和我一起血洒老秃山,但却永远长眠在朝鲜一抔冰凉黄土下的战友——我的好兄弟朱永昭。
韶华易逝,浮生若梦,多少年岁月已成过眼烟云,然而在战火中度过的那些艰苦岁月,却宛然历历在目。光阴荏苒,物移星换,如今,虽然人事已非,但江山依旧,洛东江深情的流水,伴着牧童悠扬的柳叶笛,还在轻柔而忧伤地吟唱着那首已流唱了千百年的歌谣。
小朱儿,你听见了吗?!
接替麦克阿瑟的侵朝联合国军司令李其微妄图挽回屡战屡败的战局,悍然命令美第八军军长范弗里特在朝鲜中西线发动了“秋季攻势”。进犯我们47军141师防守的夜月山天德山的敌军,是美军主力部队之一的美三师。422团2营5连守卫天德山,我所在的423团2营6连则防守毗邻的夜月山。
战斗在9月20日拂晓打响,持续了整整10天10夜。
9月29日的战斗最为惨烈。美三师以两个团的兵力,在几个炮群十几辆坦克的掩护下,向我们连防守的夜月山阵地,轮番发动猛烈攻击。成千上万发炮弹,撕裂了空气、狂吼着呼啸着,暴雨般倾泻在夜月山的主峰和前沿阵地。仿佛发生了强烈地震,飓风咆哮,惊雷滚滚,地动山摇。一架敌军的炮兵校正机,像讨厌的绿头苍蝇似的嗡……嗡……的叫着,在阵地上空慢悠悠的来回巡飞,为美军炮兵修正、指示射击目标。
地狱之门打开了。疯狂的炮火,像火山爆发喷泻出的炽热的熔浆,无情地摧毁一切它所遇到的东西。倾刻间,满山苍翠葱郁的森林,被摧残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有的大树被连根拔起。一人多深的战壕,眼看着一寸寸、一尺尺被削低。被弹片撕裂了的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硝烟味和人的肢体被烧焦了的难闻的臭味。
闷沉的榴弹炮、刚脆的坦克炮、嘶哑的马克辛重机枪、清脆的三棱机枪、卡宾枪、苏式转盘枪、三八大盖枪的枪声,夹杂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哀号声……交织成一首恐怖的充满血腥味的战争交响乐。
山峦在颤抖,大地在痛苦地呻吟,整个夜月山被钢铁的阵雨和烈火包围着,炙烤着,成为一座死亡的炼狱。
10天10夜的惨烈战斗,美国军史上不可一世的美三师,在我们6连阵地前丢下近400具尸体后,狼狈败退。战争的胜利,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和牺牲。当9月29日午夜,我们连胜利完成夜月山狙击战任务,奉命撤离,将阵地交友军防守时,全连116名指战员,只有不到20人生还。连长率领我们默默地向永远留在夜月山的战友们,敬了最后一次军礼,在隆隆的炮声中,乘着黑夜的掩护,高一脚低一脚的悄然撤离阵地。
夜深露重,烟雾迷蒙,在山谷间,田野里,这儿那儿还飞驰着一簇簇深红色的爆炸火花,回响着间隙性的清脆的枪声,照明弹不时仍在阵地上空悬挂着,照得满山雪亮,接着又熄灭,像一只吸剩的暗红的烟头掉落到地上,霎时,阵地上又是一片深渊式的黑暗。阵地后面,整个天空像染上了血一样。朝鲜的前线和后方一片火光,整个朝鲜在燃烧中,惊悸不定,前途莫测。
那一天,大概是由夜月山撤下来的第三天。连队已进行完战斗总结和善后工作,正在休整,等待补充兵员。晚饭后,我跨坐在一棵老苹果树的主枝上,准备构思师宣传科约写的一篇战斗通讯。秋阳,懒洋洋地照在身上,不知怎的,一阵倦意袭来,眼皮像撑不住似的慢慢合上了,进入半睡半醒状态。正迷迷糊糊中,似乎觉得耳朵内发痒,好像有什么小虫子在爬,我用小手指掏了掏,刚放下手,鼻孔里又奇痒,忍不住“阿……且……”一声打了个大喷嚏。不由得一下坐直身子,正发怔间,听得树后有人轻轻的噗哧一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朱永昭这个调皮鬼,手里还拿着一根毛茸茸的小草,乐不可支的望着我直笑。
毛弟朱永昭、大嘴胡文烈和我三人是总角之交,“毛根”朋友。1944年秋,当时我们都刚11岁,一起考入重庆南开中学。虽然我们三人性格不同,朱儿内向、文静、腼腆,人多时一说话就脸红,像个大闺女似的,胡文烈活跃、好动,大大咧咧的,我呢,性格急燥、脾气倔犟,但同窗六载,我们却成为知已好友。
1949年12月初,我们三人就携手参军,哼唱着《行军小调》:“长长的行列,高唱着战歌……”一步步地走在湘西剿匪的征途上,并肩战斗在遍地血腥的朝鲜战场,走上了从此改变我们命运的军旅生涯,在战火中度过了最珍贵的青春年华。
1950年初部队进入湘西剿匪,由于湘西地广人稀,山大林密,部队不得不以连为单位,有时甚至以排、班为单位分散活动。因此,我与朱永昭虽然同在423团,他在一营,我在二营,但湘西剿匪一年多,我们还没碰过面。1951年春,部队胜利完成湘西剿匪任务,奉调入朝参战。4月14日,我们141师过鸭绿江的前一天,在安东郊区的团部驻地,我与朱永昭在路上匆匆相遇,只来得及相互击掌说了声:“朝鲜见”!“战场见”!就擦肩而过,各自忙着入朝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朱永昭来看我,是两年来,也是入朝后,我们难得的一次相聚。他围着我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一番后,重重的在我胸部给了一拳说:“你老兄真还福大命大,6连从夜月山下来后,听我们郝营长说,全连战斗力剩下不到20人,我心头激灵灵的打了个颤,莫不成你老哥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今天上午,我到团政治处去查烈士花名册,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没看到你的名字,这才放下心,赶快跑来看你。还好,周身零件都没缺。”在他模仿老兵略带粗鲁的声调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已是深秋,满山枫叶红遍,一树树红枫,昂然挺立在被战火摧残得满目疮痍的山冈上,像一簇簇撩拨得令人心悸的正在燃烧的火焰。各色不知名目的野花,无视连绵的战火,在炸弹坑边、瓦砾废墟旁,顽强地破土而出,挺直瘦小的身躯,默默地盛开在这块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就像历尽苦难而英勇不屈的朝鲜民族,显示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强大生命力。
我们骑坐在苹果树的枝桠上,晃悠着两腿,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相互争着插话,好像以后再没有机会在一起摆龙门阵似的。我们回首了南开中学六年温馨的校园生活,趣事轶事,湘西剿匪的艰苦历程,入朝后的感受和见闻,谈到朝鲜的异国情调,房屋建筑、服饰、风土人情习俗,对他们妇女穿的带尖尖的像小船似的橡皮鞋和男人硕大无比的大裤裆感到稀奇、好笑。战士们编了些顺口溜,“尖尖鞋,大裤裆,辣椒面,狗肉汤。”
“省吃俭用小棉袄,倾家败产大裤裆。”还有朝鲜的“四大四小”:“山大路小,轱辘大车小,炕大屋小,裤子大衣服小。”我们都感叹朝鲜是一个文化素质较高、能歌善舞的民族,不管六、七十岁的阿爸吉、阿妈吉(朝鲜语:老大爷、老大娘)或是五、六岁的小孩,都能翩翩起舞,连唱带跳,如痴如醉。连队到宿营地后,休息时,不少人就向村里的小孩学唱朝鲜民歌,重庆参军的学生哥们,对学朝鲜民歌特别来劲。说着说着,小朱儿兴奋的从树上跳下地,口里一边轻轻唱着《道拉基(桔梗谣)》,一边柔和地扭动腰、腿和手,婆娑起舞,舞姿轻盈优雅,维妙维肖,还真像那一家子,有那么股朝鲜舞的韵味。
我赶紧从挎包里掏出过鸭绿江前在安东买的一把“蝴蝶”牌口琴,给他伴奏,我们三人中,我对唱歌和乐器都不在行,乐感也差,吹起口琴来就像兵哥哥们扯起嗓子唱军歌一样,没有抑扬顿挫,没有节奏感,我吹出来的调,不知怎的,总与他的舞步合不起拍。气得朱永昭长叹一声,毫不客气的从我手里把口琴抢过去:“你老哥子那两下子,只有小学一、二年级水平,还拿到人家朝鲜来献宝,一边歇着吧,听听我的,学着点。”
朱永昭潇洒的斜倚着树干,熟练的吹奏出一支又一支优美动听的朝鲜民歌:《春之歌》、《白头山上》、《桔梗谣》、《阿里郎》,当他吹奏起《洛东江边》这首舞曲时,在口琴声中,忽然听到一群朝鲜孩子稚嫩的童音,轻轻的唱合着:“洛东江边的垂扬柳,低垂的柳枝轻悠悠,她要缠住无情岁月,不再让它向前奔流……”刚才我们都沉浸在朝鲜民歌优美的旋律中,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有十多个朝鲜孩子静静的站在一旁,这是一群家在战线附近的朝鲜孤儿,朝鲜政府派干部护送他们到中朝边境的后方保护起来,为朝鲜民族的未来保存火种。
他们也像部队一样,晚上行军,白天隐蔽、休息,昨天后半夜到达这个村住下,今晚又要启程赶路。
这群朝鲜孩子,年纪大的约十四、五岁,最小的只有八、九岁,他们正值黄金般美好的童年,本来应该在温暖的家庭中,受到父母的呵护和宠爱,穿上校服、背起书包与小伙伴们一起蹦蹦跳跳地上学……但是,小小年纪却过早地饱受战争的摧残,承受了整个民族的苦难。每个孩子背了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袱,这是他们从战火中抢救出的全部财产,因长途跋涉和营养不足而黄瘦的小脸上,呈现出与小小年龄极不相称的忧苦和沧桑。
《洛东江边》是朝鲜民间流唱了千百年的一首优美、伤感而深沉的民谣,以孩子们的年龄是理解不了这首歌所蕴含的历尽人世沧桑的凄怆、深沉的情感和内涵。但是,他们在襁褓中就听坐在摇蓝旁的奶奶忧伤地唱过,呀呀学语时,在妈妈怀抱里听妈妈含着泪花惆怅的唱过。
因此,一听到这首歌的弦律,就会拨动他们的心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温暖可爱的家,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慈爱的妈妈,欢乐的童年……但是,战争夺去了这一切。他们出发上路前,忽然听到口琴吹奏这首歌的旋律,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轻轻地唱和。孩子们是用饱受创伤的心和着血与泪在唱,世界上没有任何歌唱家能像这群朝鲜孤儿那样,把这首民歌诠释得如此凄惋悲怆。孩子们令人心碎的凄婉的歌声,几乎撕裂了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心像被一条烧红了的鞭子猛地抽了一下,痛苦得紧紧收缩起来。
朱永昭的手在颤抖,终于吹不下去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用自己卷的一支小小的柳叶笛,忧伤地吹完了这首歌最后的旋律。孩子们排好队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个躬,这些孩子令人心碎的歌声和忧伤而饱含期待的眼神,像千万只小手在我们胸膛捶击,悲痛地呼喊:“志愿军叔叔,为我们报仇啊!”
我们俩肃立着,举手向孩子们还了个神圣的军礼。残阳如血,孩子们向着战线那边,向着已变成废墟的家园那边,悲切地望了最后一眼。默默地转过身,一个接着一个,吃力地挪动着脚底板打满了血泡的小腿、踏着被父母的鲜血浸透了的小路,背负着民族的苦难与仇恨,也背负着民族的希望与未来,向着那没有尽头的远方走去。
我们俩一直肃立着,右手举在帽沿,直到最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蹒跚地消失在山坳的那边。
在这一刻,我们逐渐意识到,祖国和朝鲜孩子们把多么重的担子放在志愿军战士的肩上。
孩子们已经走远了,朱永昭还在痴痴的望着远方,眼里流露出一种浓浓的化不开的忧郁神情。远方,在蜿蜓起伏的群山的那边,是我们的祖国和亲爱的故乡。我知道,朱永昭是触景生情,想念远隔万水千山的妈妈和姐姐。朱永昭祖籍安徽,抗战烽火初起就举家南迁重庆。父亲在抗战中身亡,是妈妈含辛茹苦把他们姐弟四人抚养长大成人,他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自幼文文静静,好学,懂事,倍受妈妈和姐姐钟爱,从没离开过妈妈身边。参军两年,戎马倥偬,征战万里,行踪不定,无法与家中取得联系,怎能不让妈妈心中万般挂牵。
“今年的中秋节已经过了。”朱永昭喃喃自语地说:“妈妈最喜欢吃冠生园的喜沙月饼。年年中秋节都是我替妈妈去买,顺便还在花市带两枝桂花回去,今年……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脸上还有残存的泪痕。他望了我一会后,郑重地说:“入朝后我还没有真正参加过一次战斗。
战争不会明天就结束,会来得及为这些朝鲜孩子报仇。等打完第一仗,我一定给妈妈和姐姐写信,我不会给她们丢脸的。”朱永昭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动情地说:“我要回连队去了,老哥子,多保重。还是那句话:战场见!”
夕阳已完全沉没在山的那边,灰苍苍的云山暮霭,远远近近的山岗,田野,村落,已变成一片朦朦胧胧。天边,最后一抹玫瑰色的晚霞,在战线冲天火光的辉映下,染上一层恐怖、不祥的血红色,令人心悸不安的悬垂在战地上空。那熟悉的撕肝裂肺的炮声,还在隆隆地轰呜。战地的秋天激越,肃杀而悲壮。
朱永昭瘦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这虽然不是我们最后的诀别,但却是朱永昭年青的生命中,我们俩最后一次开怀畅谈。1952年,团里几次开会和集训时,朱永昭、胡文烈、张华盛,我们都在一起开会、学习。但时间紧,开会的人多,我们又不在一个营,也就没有机会像这次那样促膝长谈。
1953年3月23日,朱永昭在老秃山战斗中牺牲,我也在他牺牲后的第三天(3月25日)在同一个阵地——老秃山负重伤致残。但朱永昭牺牲的不幸消息,我是在三个月以后,被转送到吉林延边陆军第三医院养伤时才获悉。
1953年。在祖国人民的强大支援下,志愿军的武器、装备、后勤、运输力量都大大改善和加强,由与侵朝美军在三八线一带的相持防卫,转入局部反攻。1953年3月,141师在西线铁原、涟川一带,进行了上浦防东山(后被人们称为老秃山)战斗。防守老秃山的是美第八军军长泰勒属下的哥伦比亚营。423团1营担任主攻,1营攻下阵地后,由我们2营接防。2连是1营进攻的尖刀连,朱永昭当时任2连文化教员。
3月21日午夜,2连在我军强大炮火支援掩护下发起攻击,经过反复激烈的拼杀,突破敌人前沿阵地半小时后,就占领了老秃山主峰,并多次打退敌人的反扑,巩固住了阵地。朱永昭的任务是寻找安置伤员和烈士。天亮后,朱永昭在战场上搜索寻找伤员,当他进入一个地堡后,与没来得及撤退而龟缩在地堡里的敌人突然遭遇,那个时候文化教员都没配备武器,朱永昭以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壮烈牺牲。
3月24日,我们2营接防老秃山阵地,让1营撤下来休整,2营把战斗力较强的6连摆在老秃山主阵地。当时我在2营任营的中心文化教员,教导员鲁文垣因我在夜月山经历过一次恶战,派我随6连上阵地,协助6连的政工干部做好战地政治思想工作和宣传鼓动工作,鲁教导员还把他自己佩带的加拿大手枪给我带上。6连接防老秃山阵地后,24日、25日,又打退敌人十多次反扑,稳稳的守住了阵地,并歼灭了大量敌军。战斗很激烈,敌人火力非常强,我军也有相当伤亡,到25日中午,6连在阵地上的3个连级干部都负伤被送下火线。这时,敌人又开始了一轮新的猛烈进攻,情况很紧急,我主动代替连长指挥作战,一个下午打退敌人三次进攻,歼敌60余名,我也用缴获的一支卡宾枪毙敌、伤敌各一名。
第一个美国佬被我击中右臂,我看见他像突然触电似的一哆嗦,手上的卡宾枪跌落地上,接着他用左手捂着右臂的伤口,惊恐的伊里哇啦的大叫着,拼命往回跑。另一个美国兵一脸张惶,转身想逃,我把卡宾枪梭子里剩下的子弹全部送进他的身体,只见他像喝醉酒似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就滚落坡下。
打退敌人第3次进攻后,我告诉连部通讯员,通知各排抓紧抢修工事,并来一个排长到连部开会,了解各排的伤亡和战斗情况,研究夜间防卫布署。冷不防几发敌人的炮弹,突然呼啸而至,正落在我们站立处,我还没来得及撤进掩蔽洞就负伤倒地,左腿胫骨被弹片炸成粉碎性骨折,另一块弹片从背的左上部打进,穿过肺部,嵌在第十一肋处。
由于肺被击穿,形成“气胸”,象被踩破了气膘的鱼一样,张大着嘴,呼吸困难,血流如注,当即晕倒在地。由于战斗激烈,敌人炮火封锁太厉害,担架队上不来,我负伤四、五个小时后,才被救护组人员从死人堆里刨出來,绑在背上,艰难地背下阵地。三天后,在后撤途中才取出弹片与碎骨。因为没能及时手术治疗,伤口感染,加之失血过多,在往后方转运的十多天中,一直发高烧,处于昏迷或半昏迷状态,我身上只剩下半截军裤,军装和衬衣被血浸透,无法再穿,医护人员给我换上另外的衣服,原来军服上的部队代号、姓名,血型等资料,也就统统没了。因此,当老秃山战斗结束后,伤员名单上就没有我的名字,于是顺理成章,我就上了烈士花名册。
从老秃山前线经涟川、平壤、新义州、安东、长春,近一个月的转送,四月下旬我被转到吉林省延边的陆军第三医院。入院初期,伤势重,身体极度虚弱,成天只能仰卧在病床上,两眼盯着病室雪白的天花板,连翻身侧睡都要护士帮助。到5月,逐渐可由护士扶起斜靠在床头坐一会。
与部队失掉联系,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很不是个滋味,我就给部队和战友们试着写了几封信。5月底、6月初,营领导和胡文烈、张华盛、杨怀俭等战友,陆续来信,张华盛热情洋溢地写了满满几张信纸,报告了老秃山战斗的战果情况,他告诉我,团党委和团首长在全团排以上干部战斗总结大会上,表扬我在战斗危急时,主动代替连长指挥作战,打退敌人三次进次,是“对党忠诚,对战争负责”,作为一个初上战场的知识青年,能得到部队党组织这样高的评价,对我是很大的荣誉和鼓舞,但张华盛在信中也很遗憾地报告了朱永昭在老秃山战斗中牺牲的消息,使我极度震惊,感到难以接受和相信。
小朱儿与我和胡文烈曾击掌相约,打完仗归国后,一定要回故乡重庆,重返南开中学校园,踩着少年时足趾亲吻过的每一寸土地,寻觅当年失落在校园里的梦和理想,重温在校园度过的少年读书郎混合着苦涩与温馨的美好时光。小朱儿还想实现多年来的一个愿望:继续学业,争取考上北大或复旦,攻读他喜爱的文学专业,像他景仰的鲁迅和老舍先生那样,用一枝秃笔,写尽社会舞台上的生旦净丑末、人间万象。
朱永昭不是我们留在朝鲜战场的第一个战友,也不是留下的最后一个战友。但他是我少年时代一起游玩长大,同窗六载,又携手踏上战斗征程的好兄弟。当年是我动员他一起投笔从戎,像军歌里唱的那样:“我们的脚步,走过千山万水……”打从那山高林密的湘西,直到遥远的东北,又并肩跨过鸭绿江,驰骋在遍地烽火的朝鲜战场,共同接受了战争的洗礼。在前后仅三天的时间内,我们俩的热血洒在同一个战场——老秃山,我的身体内至今留有一块美国佬的弹片,但朱永昭却永远留在老秃山上,没能亲眼见到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走在凯旋归国的战士行列里。
没曾想小朱儿就这样走了,走得这么早,走得这么急。离开了他热爱的生活和事业,离开了一起扛枪打仗的战友,带走了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对他的无尽挂牵和思念,也带走了他的许多未了之情。他还太年青,在人生旅途上刚刚过完第20个生日,美好的生活在他面前才刚刚开始,他还没来得及像千千万万与他同龄的青年朋友们一样,享受美妙的爱情和青春,他还没来得及给日夜依门盼望的妈妈写信,报告他参加第一次战斗,英勇杀敌的消息!
小朱儿就这样急匆匆的走了,我们——从一个战壕里冲杀出来的生死兄弟,甚至没来得及向他告别,送他上路,就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走上这人生的最后归程!
折戟沉沙铁已消。抗美援朝战争的硝烟散尽已半个多世纪,只成为历史教科书上短短的一段文字,老人们纳凉讲古时偶尔提起的一个故事。当十里长街华灯初上,沉醉在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中的俊男靓女们,有几人还能知道谁是“最可爱的人”??在金碧辉煌的豪华宾馆、一掷万金的华宴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浑身名牌包装的大腕大亨,达官贵人们,有谁还能记得起像朱永昭一样为保家卫国而血染沙场,埋骨异国他乡的几十万家乡子弟??。
新世纪的钟声已经敲响。历史已经把结束中国这个世纪和开辟下个世纪的重任,把中华民族未来的命运托付在现在年青一代的肩上。年青朋友们,但愿你们别忘了历史,还记得江姐在就义前是怎样嘱咐孩子的吗:“告诉他,胜利得来不容易,别把这战斗的岁月轻忘掉。”这“战斗的岁月”就是我们民族、年青的共和国最重要,最辉煌的一段历史,而千千万万血洒疆场的烈士们,正是这段历史最好的见证。
但愿你们在迈向新世纪的宏伟征途中,也“别把这战斗的岁月轻忘掉”。在后代子孙的心中,为烈士们竖起一座雄伟的丰碑。别让那些至今还长眠在朝鲜三千里江山一抔冰凉黄土下的烈士,成为无人牵挂,无“家”可梦回,游荡在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当有那么一天,你们也两鬓如霜,满头华发,回首平生时,但愿你们不会感到愧对历史,愧对先烈,愧对千千万万的烈士家属和后代子孙。
悠悠的嘉陵江水,轻轻地拍打着江岸。
夜更深,天更凉,旷野更寂静。《洛东江边》优美、动人、凄清的弦律,还在这寂静的旷野里,在微波起伏的嘉陵江上,轻柔而忧郁地荡漾:“洛东江边的垂扬柳,低垂的柳枝轻悠悠,她要缠住无情岁月,不再让它向前奔流……”
小朱儿,你听见了吗?!
还有那群朝鲜孤儿令人心碎的凄婉的歌声。
还有那支小小的柳叶笛。
刘秉臣,西南大学退休教师,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7军141师423团战士,曾参加了抗美援朝老秃山战斗。复员后于1955年考入西南农学院园艺系,毕业后留校工作。先后任过助教、系党支部书记、外事办主任、农业教育研究室处级调研员等职。副研究员专业技术职称。曾赴日本、美国、法国进行过短期考察和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