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七次派兵征伐,二百年未曾融化的“铁疙瘩”(下)

原创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2020-12-18 08:00:00

上一篇(清朝七次派兵征伐,二百年未曾融化的“铁疙瘩”(上) )里我们讲到,瞻对的最强王者贡布朗杰在20多年时间里,北征德格、甘孜;东征道孚、炉霍;南征理塘、巴塘,各地土司望风披靡,无一合之将。

贡布朗杰的对外用兵,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夹坝”(抢劫),而是开疆拓土实施占领,为此他甚至打破惯例推行了移民。

但贡布朗杰只能算是一代枭雄,称不上深谋远虑,未能使用远交近攻的政治策略,让进攻变成了无差别打击。

他不但截断川藏大道,攻破清军设置的粮台、塘汛(驻军关卡),还拆阅清朝文书,新任驻藏大臣也被堵在路上进退不得。

在打清朝脸的同时,贡布朗杰还给达赖喇嘛写信道:“拉萨的释迦牟尼佛是我们共有的菩萨,不应当仅让你们供在拉萨,我们要迎请到瞻对来。如若不然,我瞻对的兵马如菜籽一样多,武器如针一样锋利。”

同时挑战两个巨头的举动,在我们今天看来感觉不可思议,但这恰恰说明了康巴人本性中的彪悍,以及受地理限制导致的目光狭窄。

感到切肤之痛的清朝和西藏地方政府(噶厦),被迫联手将其扼杀。

剿灭贡布朗杰的过程,基本由藏军独立完成,清朝政府的态度,有一个从反对藏军向康区拓展,再到默许并供应军需物资的变化。

同治四年(1865年),藏军攻破瞻对官寨,一代枭雄灰飞烟灭。

贡布朗杰被剿灭了,但如何善后还没个章程呢?

按清朝最初的考虑,藏军应退回西藏,但达赖喇嘛却伸手向中央要辛苦钱。

他在上奏中提出,“出师瞻对,给发兵丁钱粮军火,并抚恤阵亡番官头目家属各款,共用银三十余万两。”

皇帝也不差饿兵,事儿办完了,给点辛苦费也不算过分。

但此前,西藏遭到准噶尔廓尔喀的入侵,都是清军入藏打击,也没见西藏地方政府出辛苦钱。这次达赖喇嘛大开狮口,便可知心态已出现了变化,从一家之事,变成了兄弟相帮。

同治皇帝可不是乾隆,乾隆能斥资千万两白银攻打大小金川,属于豪横富户。

可同治是真没钱,贡布朗杰剿灭的前一年,太平天国刚刚覆灭,江南最富庶的地区打成了一片焦土,而此时捻军正如火如荼、同治回乱也在陕西爆发,诺大国家像个四面漏风的破羊皮。

中央财政拿不出钱,同治便让四川出血。可四川总督不干了,他回奏说,“藏兵进剿,本非川省调派”,这意思就是说,不是我调的兵,凭啥让我出钱?更何况,川府还出一万包茶叶劳军,已经表示过了。

再说了“陕、甘逆氛未靖;滇、黔贼势正炽,库项支绌,积欠各路军饷台费等项,数已百万有奇,尚不知如何支持”。

说白了就是两手一摊,大写的“穷”!

这时的同治,居然御笔朱批回了这么一句,“仍著量为筹拨”。

这就有点像讨价还价了,“咋的也得出点呀!”

于是,成都将军和四川总督就给皇帝了出歪主意——干脆将“地最险,民最悍”的破瞻对,赏给达赖喇嘛算了。

从心里说,同治实在是不愿意,“稳藏先安康”的道理,他也懂得。但光景败落如斯,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回复“著照所请”。

清朝算是“忍痛割爱”,问题是瞻对人不愿意。

别以为所有西藏人,都必须心向拉萨,贡布朗杰便不把达赖喇嘛放在眼里。

卫藏安多康巴各地,地理风俗大相径庭,每个地区都有子文化现象,各地间互不买账是常有之事。

尤其坐拥圣城的卫藏人,对康巴安多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理优势,很像京沪人对其他地方的态度。

尤其是藏官统治下的瞻对,苛捐杂税更甚于前,百姓生活苦上加苦。

在瞻对历史上,百姓主要向头人交税和杂役,中央政府的纳税范畴根本不涉及民众。

贡布郎杰统治时期,税赋又加了一层,所有人都得承担他的兵役与劳役,百姓生活已经很困苦了。

但他执政期间构建了一套生态系统,也算对瞻对百姓有所补偿:

首先,他明确了“夹坝”(对外抢劫)所得归自己所有。

如果有人找上门来,则由身为扛把子的他出面摆平,最多按“抢十退一”退赔;

其次,同时还赌咒发誓,代受杀伤害命带来的“天谴”;

再次,禁止任何人小偷小摸和抢夺妇女,一经发现抢人者财产分给受害者。

另外,他执政期间对外扩张收获颇丰,也算让瞻对百姓有了些计划外收入。

但藏官治理期间,以军费需要回本为前提,大肆摊派各种苛捐杂税,以前不过缴纳实物,现在变成了现银,征收的银两都被运回了西藏。

而藏军插手周边土司事务时的用兵,瞻对百姓不但要自带武器粮食参战,所得收益也被统统归了藏官。

瞻对藏官的横征暴敛,甚至在驻藏大臣的奏折里都有体现,“唐古特(西藏)派来大小番官,不理公事,只知贪诈银钱,近来苛索愈众,视百姓如牛马,鞭笞索取,无所不至。”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颠破不破的真理,在藏官统治26年后(光绪十五年,1889年),民变再次爆发。

这次农民起义的首领是个铁匠,名叫撒拉雍珠。

不堪忍受的瞻对百姓,多次向打箭炉的清朝衙门申述,要求重归四川管辖。

但光绪时期的清朝已进入苟延残喘的状态,申述压在地方衙门十多年无人过问。

忍无可忍的瞻对人,在撤拉雍珠和本地僧人巴宗喇嘛的领导下,以“驱逐藏官,封其府库,以待汉官”为口号暴动,参与者多达六千余众,各驻扎地的藏兵和官寨都遭受围攻,藏兵或死或逃。

可清朝政府对瞻对“弃藏归川”的请求,给出答复居然是派兵进剿。

《清季外交史料》中载有撒拉雍珠等上呈清廷的“夷禀”译文:“誓不归西藏管辖,愿归大皇上为良民,不能滋事,求照各土司例归内属。”

带兵清缴的清军头目,借百姓心向朝廷之便,深入瞻对各地分化瓦解。对清朝抱有幻想的撒拉雍珠并不戒备,任其在瞻对全境自由行动。在“有大皇帝做主”的言论作用下,很多起事民众中计,收起刀枪,回家生产。

等到1890年3月间,清兵将官寨重重包围后,撒拉雍珠明白“清大人”根本不是来为民做主,而是要痛下杀手。

在突围战中,撒拉雍珠被清军收买的亲侄子,从背后放枪打死。另一个领袖巴宗喇嘛据险死守半月有余,力战被俘,遭清官斩杀。

这是清朝第五次用兵瞻对,剿灭的居然是一心要投奔的起义军。

四川总督鹿传霖

六年之后,瞻对再次成了引爆点。

这次对决的双方,换成了清军和藏军。

瞻对重归西藏地方政权管辖后,藏官对周边土司的插手变得肆无忌惮,多次发生藏军驱兵千人,打杀其他土司民众之事。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更是直接介入章谷土司继承人选的问题,即清朝奏折中的“干预章谷土司案件”。

瞻对藏官直接领兵攻打章谷土司,四川总督鹿传霖派兵弹压,两军直接大打出手。光绪皇帝随即下旨开战,“瞻番迭经开导,抗不遵从……竟敢开枪轰击官兵,衅端已开,非大加挞伐不可”,六征瞻对爆发。

一直主张收复瞻对的鹿传霖,得了命令马上进攻,周边倒向西藏的朱倭等土司,土崩瓦解纷纷逃走。

清军在深受藏官之苦的民众配合下,很快便攻入瞻对核心地区,藏军则凭地理优势负隅顽抗,双方陷入苦战。

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得到增援的清军连续用挖地道的方式,炸毁藏军碉楼,藏官见大势已去开门投降,营寨中遭藏官囚禁的明正、革什咱、德格、霍尔五土司番众七十六人获释。

驱逐藏军后,鹿传霖连上奏折十余道,力主改土归流,并建议将瞻对改设为“瞻对直隶厅”。

但清朝却犹豫不决,担心与西藏地方政权本就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鹿传霖虽再三催促,但瞻对善后事宜依旧成了悬案,久拖不决。

光绪二十三年九月,进剿瞻对胜利后一年,鹿传霖不但被革去四川总督,甚至收复瞻对都成了政治错误。

鹿传霖被罢官,直接导致收瞻对归川的计划中止,德格、章谷、朱倭三土司改土归流的设想也化为泡影。

同年十一月,清廷将瞻对赏还达赖喇嘛,唯一一次干净利索收复瞻对的战事,却以轮回老路告终。

赵尔丰

瞻对失而复得,对西藏地方政府来说是场重大胜利,康区各土司中格鲁派的影响力愈发强大。一些有影响的格鲁派寺院,插手于当地政治经济事务,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地方的政治格局。

土司与寺院势力的此消彼长,让康区事务再不是以前的孤立事件。

随后,英军两次入侵西藏(1888年、1904年),驻藏大臣的处理失据,不但给国境线划分埋了雷,也让十三世达赖喇嘛彻底对清朝失去了信心。

1906年康区再次爆发动乱,此时距清帝退位只剩短短6年。

这次康区动乱的引爆点,是因为有人向清廷献策:改变川藏危局的办法,是在川属土司地面“因垦为屯,因商开矿”。

随着屯垦、开矿、整练新军的深入,寺院势力感觉到了利益受损,惠远寺、丁林寺的喇嘛鼓动民众抢劫垦场、绑架士兵、遂烧教堂、杀死法国传教士。动乱中,负责平乱的驻藏帮办大臣凤全,中伏身亡。

凤全死难后,清廷下旨着力严办,四川提督马维骐率新军五营出打箭炉,六月二十四日便克复巴塘。

接手马维骐处理康区善后的,是另一个名臣赵尔丰。

他赴任后,向朝廷上了“治边六策”,立主编练新军,改土归流。

对于康区强大的寺院系统,有“赵屠夫”之称的赵尔丰,毫不留情的施以重手,连续剿平了乡城、稻城和桑披寺,“屠降夷七千余,行刑百人,有坠泪者至于罢极。”

也就是说,杀人的刽子手都杀到流泪,杀不下去了。

随即,赵尔丰以雷霆之势,在原巴塘、里塘土司的地面,重新规划行政区域,设巴安、定乡、理化三县,任命流官管理民事。

1906年,赵尔丰出任川滇边务大臣后,凭借朝廷的支持开始向西、向北拓展。

他派出两千多川军,一路打破藏军阻击,于1910年2月进抵拉萨,陈渠珍的《艽野尘梦》写得便是这段历史。

挥师西进之余,赵尔丰又将德格、明正、孔萨、白利、朱倭等土司的印信收缴,废察雅活佛的政治地位。

最后才是对藏军盘踞的瞻对下手,此前清朝对瞻对用兵,无不弥费日久,多无果而终。但赵尔丰指挥的第七次征伐,却顺利得出人意料。

史料记载,赵尔丰进驻瞻对,藏军没有进行任何抵抗,不过十数日藏官便投降离开。

赵尔丰驱逐了藏官后,将瞻对改为怀柔县,但因与河北省怀柔县重名,又改为瞻化县。

可能在他心里,这个二百余年坚硬无比的“铁疙瘩”,到了该融化的时候。

瞻对送给达赖喇嘛的时间是同治四年(1865年),重归四川已到了宣统三年(1911年)。

在这46年中,西藏地方政府从瞻对收获的税赋,早就超过了当年的军费,但即便如此,清庭还是从四川拨付十六万两白银作为赔偿。

不过,赵尔丰轰轰烈烈的川边改土归流即将夭折,因为次年大清国便亡了。

溥仪退位后,赵尔丰的改土归流也随即政息人亡,西藏势力再度回流,并于1917年(民国六年)、1930年(民国十九年)两次爆发川藏战争,奠定了今西藏自治区的基本管辖范围。

不过这些与瞻对关系不大了,民国时期的川(康)藏冲突,背景极为繁杂,要放在整个东亚的棋盘上考量。

最后要说一下,为什么要研究瞻对。

这个在任乃强先生笔下,“南北鸟径80里,东西85里”的弹丸之地,是夹在两块巨石间的“铁疙瘩”。

东边的清朝不愿意西藏插手康区政治,但西藏地方政府却有东扩的诉求。

贡布朗杰的覆灭,给了西藏介入康区政治的良机,通过在瞻对的统治,周边土司愈发向西靠拢。

民国时期两次川(康)藏大战,藏军能一度势如破竹,正是因为有了当地土司的支持,这在瞻对归藏前根本不可想象。

从某种程度上说,瞻对隐隐影响了川藏的省域划分,否则大部分金沙江可能会是康区的内河。

从瞻对本身来说,这块“铁疙瘩”能硬刚七次征伐,充分展示了康区的民风彪悍和山高水险。

正是因为二者的共同作用,才让康区在历史上从未出现统一政权。

那因何赵尔丰能沸汤泼雪立竿见影呢?

因为时代不同了!

康区千百年来沉滞的生活方式,已不能适应机械化时代的要求,改变只是早晚的事,即便没有赵尔丰,也会有张尔丰、李尔丰来做。

真正让这块“铁疙瘩”融化的,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是改土归流的浪潮!


本文其实是历史小说《瞻对》的简编版,阿来先生的书结构宏大,背景繁杂,没点西藏历史基础的人,阅读起来会有点晕头转向。

故将文中,七征瞻对的骨干节选出来,并加入了一些个人理解。

在此,向阿来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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