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变形记》:回顾一生,也许“我们”只是输给了逃避
作家马克斯·勃罗德曾说:《变形记》是“无情或纯自我孤独的象征”,因为人变成了甲虫,不会说话,没有表情,失去了和外界的交流,但是他又保留了人类所有的情感,因此他的孤独感,就能令人感到更加的凄惨可悲。
试想一下,假如一觉醒来,你变成了一只甲虫,会是什么感觉?你大概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吧。
《变形记》的主人公格里高尔,刚开始也以为自己在做梦。这部小说完成于1912年,当时正值西方工业革命时期,人的生存环境异化,人被金钱物化,并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主宰权,逐渐异化成了“非人”。而《变形记》,正是作者卡夫卡,以“非人”的视角,讲述了销售员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遭全家嫌弃,并孤独离世的悲剧故事。
马克思针对异化现象曾说:“异化”即是现实的物,对人进行的绝对统治,物质产品对生产操控者的统治。
也就是说,随着科技文明的进步,人的物质水平虽然提高了,但是精神世界却空虚了。于是,人性就在道德沦丧、金钱利益的腐蚀下,丧失了人自身固有的属性。在现实的压抑、束缚中,格里高尔是弱小的。所以他选择了变形成一只甲虫,来逃避家庭与社会带给他的责任。
《出生前的踌躇:卡夫卡新解》中曾写到:变形意味着格里高尔·萨姆沙从各种社会角色中脱落,恢复到原形。变形的原因有二:第一,是格里高尔无力承担社会角色之恐惧心理的展现;第二,则是争取自己真实自我的生存权,并与他人建立真正的关系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格里高尔虽然身体变成了甲虫,但却还拥有着人的思维,这就说明了他的逃避,注定会是一场悲剧。回看格里高尔的一生,如果他没有选择逃避,或许也不会失去追求幸福的权利。
一味逃避劳动责任,却忽视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
父亲生意破产后,为解决家庭经济上的困难,格里高尔成为了一名旅行推销员。但是,他却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可为了生计,他只能硬着头皮,牺牲自己。他每天早出晚归,从不敢生病请假,除了要听愚蠢不堪的人的差遣外,还不得不接受周围人七嘴八舌的闲话。
格里高尔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无望的,而且他也不再想成为家里赚钱的工具,他渴望能得到休息的机会,希望能与现实世界分离。于是,他如愿以偿地变形成了一只甲虫。
然而,变成甲虫后的格里高尔,依然拥有人的思维和记忆,依然想着要早早出门,去赶火车。当秘书长被他吓走后,格里高尔不仅发泄了自己长期以往的怨气,还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自己。想到自己之前的付出,再看到一直照顾自己的妹妹,格里高尔相信,家人一定会帮他渡过难关的。但,随着家人的日渐嫌弃和厌恶,格里高尔才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忽视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
“福柯指出:英国经验主义带来了利益主体的全新观念,主体的内涵不再是自由,不再是灵魂与身体的对立,不再是基于原罪的观念,而是基于不可转让不可化约的利益选择。”
也就是说,世界在丧失了具有宗教性质的超越性后,主体在内化系统的控制下,只能以“利益主体”的形态存在。格里高尔认为,家人会念及过去他的奉献,所以,一定会帮他渡过难关。但其实,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超越性的幻想。他忽略了人的“利益性”,将家人们想成了“无私的利益主体”。
而事实上,即使是家庭成员间,也并不存在“无私的利益主体”,因为要利益,就要履行义务,一旦停止了义务,利益也将不复存在。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格里高尔的家人会嫌弃他,甚至是甩掉他的原因。
一味逃避与家人交流的责任,让他与家人的“分割”越来越坚固
格里高尔自从成为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后,和家里的交流就仅限于金钱上的给予,和生活上的付出。工作的压力、养家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格里高尔被金钱物化,觉得生活无望,所以,他产生了一种抗拒,而这种抗拒,让他害怕与家人交流。
变形后,格里高尔的嗓音发生了变化,这正好给了他逃避与家人交流的机会。而格里高尔的家人,也从未尝试过理解“甲虫”说的话,而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之间无法沟通。事实上,即便家人们给“甲虫”机会,让他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并创造与他沟通的机会,也是徒劳的。因为如果格里高尔本人想要逃避交流的话,即便别人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实现有意义的沟通。
变形后,格里高尔很享受被人照顾,且不必与家人沟通的感觉。但,接下来事情将如何发展,他自己也不知道。
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逃跑意向虽由动物变形得到了暗示,但是,并没有真正展开逃跑路线。
所以,就格里高尔而言,他只是出于与家人沟通的恐惧,想逃避维持交流的责任。至于要逃避到什么时候?逃避之后要做什么?等具体事项,格里高尔却从来没想过。而事实上,格里高尔想要通过逃避交流,来摆脱生活的压迫和现实的恐惧,并不是作者一时兴起的荒诞设计。因为现实中的卡夫卡,也因种种的压力,渐渐患上了“失语”症。
卡夫卡在《致父亲的信中》这样写道:“由于不可能进行平心静气的交往,于是,另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产生了。我把讲话的本领荒疏了,最终我沉默不语了。首先是出于抗拒心理,再就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既不能思想也不能讲话。
卡夫卡的父亲读书很少,他对卡夫卡的教育,是压迫式的。在父亲的压制下,卡夫卡变得沉默不语,渴望用逃避交流的方式,避免与父亲产生冲突。正如格里高尔一样,无望的工作、令人心碎的生活,让他害怕也不愿与家人沟通。
诚然,逃避是可以减少冲突,但却也会让你与家人的分割,越来越坚固。家人们更会因为不懂你的辛酸,而彻底放弃你。
一味逃避,以极端的方式回归家庭,注定了格里高尔悲剧的结局
德勒兹和瓜塔里,在讨论卡夫卡的专著中曾提到,是“再俄狄浦斯化”直接导致了格里高尔的死亡。
“再俄狄浦斯化”指的是,回归旧的秩序和范畴。从表面看来,变形是逃避家庭责任和义务,实际上,却是以极端的方式回归家庭,并希望恢复“无辜”的家庭关系。
格里高尔是乡下人,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家庭是“无辜”的,所以,为了实现家庭的美好,不惜放弃自己“人”的身份,变形成甲虫。这样的想法虽然荒诞,却是宗教性的、超越性的理想追求。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在败溃中,格里高尔用尽全力去保住一张女人画像,他整个身体紧紧黏在画框上,不肯脱离。事实上,这个画像上的女人,其实就是他母亲的“化身”。从俄狄浦斯恋母情结的角度上说,格里高尔取代父亲,成为家里的经济支柱后,他对母亲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他认为,母亲理应该是“属于他的”。
表面上看,格里高尔恋母的行为,是违反道德准则的。但实际上,格里高尔却是想要退回旧秩序,通过“再俄狄浦斯化”的方式,向往母亲的庇护,并由此切断与外界一切的联系。
但是,从结局上看,格里高尔的这种想法过于天真。因为这种变成“非人”的行为,实际上是脱离了,家庭权利和责任的一种极端行为。也就是说,这种脱离了家庭本身,去追求家庭美好的行为,注定是不切实际的。
格里高尔作为一个乡下人,他忽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逃避交流、沟通、渴望脱离家庭本身,去追求家庭美好的行为,注定是失败的。所以,他也只能在孤独中,黯然等待死神的降临。
写在最后
索克尔认为:格里高尔不应该指望,在无意识和社会要求之间,达成和解。然而,不能达成和解,不意味着能放弃任何一边。非人和人的状态之间,没有并置的可能,这才是现代人的真实宿命
“非人”和“人”之间,似乎没有并置的可能,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对矛盾的存在。格里高尔一方面在社会秩序、家庭束缚中苦苦挣扎,渴望变形为“甲虫”,好得以解脱。一方面又对生活和生命充满了误解,甚至在变成“甲虫”后,因为拥有人类的记忆,而继续苦恼。如果他可以顺从无意识的本愿,抛弃一切责任,挥动翅膀飞走。那么,也许他就可以真正摆脱,“人”所要面临的现实的苦难。
但显然,卡夫卡创作《变形记》,并不是想要我们去学会逃避,而是要我们学会直面问题,并与世界和解。因为只有面对与和解,才能真正意义上,实现内心的自由,才能得以解脱,然后去拥抱更美好的未来。
马克斯威尔·马尔兹曾说:想象困难做出的反应,不是逃避或绕开它们,而是面对它们,同它们打交道,以一种进取的和明智的方式,同他们战斗。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难题,你当然可以选择逃避,但你却只能逃避“逃避”本身,而如果你能够学会直面问题,就会有机会与世界和解,并真正意义上,实现内心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