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馅的面食

我的童年时代,小城冷得透骨。那时,一方面水稻产量低,一方面粮食定量供应,所以家中的大米少得可怜,一个月的供应量仅勉强够给我熬一点大米粥。然而后来市面上出现很多“议价粮店”,大米敞开供应,不用粮票。所谓“议价”,就是“高价”,只要肯多花点钱,大米干饭并不神奇。

缺少大米的年代,面粉成为提供人体所需能量的主力军,由面粉做成的各类食品摆满人们的餐桌。在不带馅的面食中,馒头、花卷、烙饼、面条是最常见的老四样,油条、麻花属于精致加工过的精细食品,油茶面是速食品,面包和槽子糕近乎于奢侈品,而煎饼、发糕则是充分体现劳动人民智慧的“粗粮细作”的典型。

一、馒头花卷和烙饼

馒头是神一般的存在。馒头的加工方法简单,个头可大可小,吃起来方便,既可以就着菜吃,也可以一掰两半,抹点大酱,夹点蘸酱菜,又美味又抗饿;下地干活时携带方便,两口馒头一口水,及时补充体力,不耽误干活。

早年间蒸出的馒头颜色偏黑,口感差,那是面粉的原因——为了提高出粉率,面粉中难免带有麦麸。后来条件好了用“富强粉”,也叫“七〇粉”,是高筋面粉,出粉率只有70%,但做出的食品颜色白、口感好。

做馒头先得和面。和面是力气活。一张案板,一个盆子,一些面粉,一瓢清水,适量的面粉适量的水,先是在盆子里揉搓成干湿适中的面团再放在案板上反复折叠揉搓。揉面要用手掌丘,用得上力气,才能把面团反复揉透。揉好的面成为一坨,放在案板上,用盆子盖住,等它“发面”,冬天的时候为了促进发面,要放在炕上。

馒头蒸得好不好,核心工艺是“发面”。发面一词,既表示一种发酵的工艺,又表示“发”起来的过程,还表示“发”了之后的结果。作为一种发酵工艺,其实就是促成酵母菌在面团内产生以及快速繁殖。我家通常是在和面时加一点上次发好的面,将酵母菌带入新和的面里,只需静静等待二三十分钟,在肉眼看不见的空间里,酵母菌疯狂繁殖,将淀粉分解成酒精和二氧化碳——这个过程叫“饧面”。发好的面团被肢解揉成一个个馒头,大小分寸全凭自己掌握。

揉馒头的时刻,炉膛内已填满柴火,锅里也倒入清水,放好蒸架,蒸架上铺一层蒸笼布。将生馒头摆在蒸布上——馒头与馒头之间要留有一定间距,防止馒头变大后互相挤压——再盖好锅盖。柴火被点燃,火焰瞬间就吞没锅底,蒸汽带着热量包裹着馒头,二氧化碳受热膨胀,将面疙瘩胀成松软的大馒头,有些还胀开了花,变成笑呵呵的大馒头。

一次性蒸好的馒头可以放上二三天,冬天可以更长久一点,饿了就去掰一块充饥。凉了的馒头会发硬,鉴于中国人都喜欢趁热吃,往往会再加热一下,这个过程叫“熥”,当然也可以烤馒头片(详见拙作《过年》)。

花卷与馒头并没有本质区别,无非馒头是揉成团,花卷是卷成花。不过为了让花卷不仅看起来漂亮,吃起来更要与馒头不同,做花卷的面上往往会薄薄涂一层豆油,不但吃起来更爽滑,更有一股油香。

豆油是花卷的点缀,但却是烙饼的主角。和面的过程一样,但烙饼的面不需要饧。用手掌把面剂子按一下,再用擀面杖把剂子擀平擀薄,就成了一张面饼。把豆油刷在热锅上,把饼贴在锅面上,用铲子翻动,防止粘锅,待烙至两面焦黄就可以出锅了。烙饼要掌握火候,恰到好处的饼外酥里嫩,焦黄焦黄的颜色勾引馋虫。

烙饼可以当主食直接吃,不过更多是卷着菜肴吃。简单点的抹点大酱放根小葱或是黄瓜、生菜、香菜等等蘸酱菜,喜欢辛辣口味的可以放点韭菜花;讲究点的卷点炒菜,什么土豆丝、茄子条、绿豆芽,改善伙食时整点猪肉丝。我喜欢卷土豆丝——很奇怪,同样是炒,我喜欢吃土豆丝却对土豆片毫无兴趣——摊开一张饼,厚厚铺满土豆丝,紧紧卷成一个筒,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却顾了上头忘了下头,土豆丝受压从面筒的另一端噼哩啪啦掉出来,弄得满地都是,手上也沾满了豆油。

二、面条

我家的面条按加工方法分为两种,一种是炝汤面,一种是打卤面,各有风味。

自家做面条,面条都是自己擀的。和面的过程与馒头如出一辙,但也不需要饧。面和好后擀成一张大面皮,像折纸一样对折对折再对折,最后折叠成手掌宽的面皮,沿着纵向用刀切成面条,面条可宽可窄,全凭各人喜好。自家的手擀面筋道又便宜,比商店里买的挂面好吃又省钱。

炝汤面讲究的是汤。我家的炝汤面并不讲究,是最简单的炝汤。烧热的锅里下一点豆油,有时是荤油,油热之后爆一点葱花,葱香就飘散开来,加入清水,盐少许,酱油适量,待汤沸之时下入面条,翻滚数分钟,就可以连汤带面一起盛到碗里了。哧溜着面条喝着汤,简单的一顿饭就对付过去了。

打卤面讲究的是卤,精髓全在不同食材的卤子。简单的卤子有西红柿炒鸡蛋、炒茄子、豆角丝炒肉丝等等,其实就是些家常菜。简约却不简单的卤子是鸡蛋酱——酱是自家下的黄豆酱,蛋是菜园子里散养鸡下的蛋(有兴趣的读者可待后续拙作)——拿来就用,却富含优质蛋白。制作打卤面时不需炝汤,清水煮白面,煮熟后捞出来,再用凉水激一下,一则快速降温,二则面条突然遇冷收缩,口感爽滑筋道,没有面糊的感觉。有什么卤子就用什么卤子,如果再配二两小酒就更完美了。

有一年的初秋,小城的阳光还暖暖的,我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支起“靠边站”,准备吃饭。那天的主食就是打卤面,但卤子是静心调制过的。去菜园子里摘了老柿子和老黄瓜。老黄瓜的皮已经黄透,刨皮对半切开去瓤,再切成半圆形薄片,由于黄瓜太老,黄瓜片都已泛着淡淡黄色。老柿子切块,五花肉切丁,和着老黄瓜炒再薄薄勾芡。老柿子是酸的,老黄瓜也是酸的,做出的卤子拌面条,面条也是酸溜溜的,酸得自然而然,令人食欲大增。那天足足吃了两大碗才打着饱嗝恋恋不舍地去写作业了。

自己擀面条固然口味极佳,但终究费时费力,着紧蹦子的时候还是下挂面方便。挂面躺在商店的货架上,大多二三毫米宽,有种特别细的叫龙须面。龙须面比较贵,但外公说,一条龙才两条须子,不贵。

三、油条和麻花

当年父亲在国营饭店上班,是面案师傅,主要负责各类有馅无馅的面食的制作,学了一手炸油条和麻花的绝活。

在小城,油条被叫做“大馃子”,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吃食,它既不像面包和槽子糕那样小奢侈,又是有点小档次的精致食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生活中的“小确幸”。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或豆腐脑,轻松打发了早餐,充足的能量和油脂带来一天的愉悦感。每逢学校考试,当爸妈的一定会在早餐给孩子准备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寓意考试一百分。你看,一样吃食居然寄托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良好愿望。

从外观上评价油条好不好的的标准就是看炸好的油条膨胀得如何。在这样的结果导向下,有些人赚起了黑心钱,在面里加入一些非食品的膨胀物质,炸出的油条又大又松,看着漂亮却影响健康。还没有丧良心的人则加入一些食品添加剂,也能取得不错的效果。但是父亲坚持传统做法。父亲在饭店学徒的期间“偷师”了老师傅的经验并加以总结,他会根据不同的天气条件确定面水比例和饧面时间,让面在自由呼吸中饧至最佳状态。

改革开放后,国营饭店的生意一落千丈,饭店黄了,父亲也只好自谋职业,摆起面摊、支起油锅,专炸大馃子,在小城里留下好口碑。父亲每晚和一大盆面,天刚蒙蒙亮,父亲和母亲推着车,拉着面、油、面案、炉子、油锅等一应用具来到路口边,不慌不忙地生火、开炸。来的都是回头客,称上二三斤黄灿灿、又松又香的大馃子,美美地吃一顿早餐,一天都生龙活虎,没吃光的可以留着,即便放到晚上也不影响口感。在那收入贫薄的年代,父亲炸的大馃子是家中度日的重要来源,直到我离开小城,直到我步入大学校园。

如同花卷之于馒头,麻花之于油条也没有本质区别,不过麻花看起来更珍贵,可以摆在橱窗里接受羡慕的目光。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色大麻花跟小朋友疯,也是能感受到来自周围炙热的目光。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关于卖麻花的精彩描写,热闹的场面跃然纸上。

四、油茶面

油茶面常在战争故事里出现,过雪山草地时有,雄赳赳气昂昂时有,油茶面就雪,表示革命的艰苦与战争的残酷。油茶面就是炒熟的面粉,呈现黑褐色,闻起来有一股麦香。我家炒好的油茶面装在密封的罐子里,当做速食的点心,就像麦片一样。

现在回想,单纯的油茶面并不好吃。但在物质缺乏的年代,没有麦片,没有黑芝麻糊,没有蛋白粉,没有奶粉,只有聪明的人们因陋就简,给最平凡的食材一点加工,或便于保存,或易于食用,或改变口味,给平淡的日子一点变化。

五、粗粮细作

大米和白面是细粮,除此之外都是粗粮。粗粮纤维含量高,口感粗糙,吃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现在,玉米、高粱、莜麦、小米以及各种颜色的豆子都叫做杂粮,当年不屑的粗粮如今成为降血压、降血糖、降血脂的神器。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摊煎饼用苞米面而不用大米呢,母亲慈祥地笑着说,用苞米面是粗粮细作啊。

我的外公的家与邻居共用一幢房子的东西两侧,其中外屋地是贯通的,没有间壁墙。外公的邻居是山东某地人,老爷子姓辛,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下来,老婆子是家庭妇女,我的母亲辈都叫她老辛三姐,我则称她为“近三姨”。

老俩口育有三儿一女,日子挺紧巴的。但是“近三姨”有手艺,就是摊煎饼。她家的外屋地靠在一角处搭了一个煎饼灶台,灶台上有个直径一米来长的平底锅,用于摊煎饼。来摊煎饼的人一般带来的是苞米粒,“近三姨”用小火磨把苞米粒磨成苞米浆装在“喂德罗”里拎到煎饼灶台旁。灶台里跃动的火焰烤热了平底锅。“近三姨”舀一勺苞米浆倒在平底锅上,用一个木片将苞米浆以同心圆的方式摊开,几秒钟后再用一把小铲子将煎饼铲起来翻面,再过几秒钟,煎饼就熟了。

刚摊好的煎饼非常松脆,轻轻一碰就会碎。这时候吃要用手接着下巴,不然煎饼碎片会掉一地。嚼在嘴里咔咔作响,完全没有苞米的粗糙感。凉下来的煎饼由于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会变得柔软有韧性,虽然易于保存但吃起来就有些费劲了。这时候往往会卷一些食材,比如煎饼卷大葱。

发糕也是粗粮细作的典范。它是苞米面和白面混合的产物,若要口感好就提高白面比例,若要节省点就提高苞米面比例,为了好吃,往往还会加入一点糖,用味道掩盖粗糙。蒸发糕与蒸馒头不一样,往往是整个面坨放在笼屉上蒸,蒸熟后再切成一个个菱形,很美观。蒸熟的发糕呈淡淡黄色,用手一按,宣软有弹性的感觉。

富有富的吃法,穷有穷的吃法。闯关东的人们连冰天雪地和豺狼虎豹都不惧怕,又何忧吃食呢?“近三姨”经常做豆腐渣,和叫不上名的野菜混在一起煮熟送给外公,我也吃过几次,实在难以下咽,但是还就是有人喜好这一口。母亲偶尔也会吃一点,并说这叫忆苦思甜。

2021年10月7日于轩宇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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