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 专传的做法③
神话撇开了,还有孔子学说的真相要想求得全真,好好的叙述出来,也实在困难。工作的时候,应分二种步骤:
(一)拣取可入传文的资料;
(二)整齐那些资料,分出条理来。
关于第一项,头一步,就是“六经”(即《六艺》)和孔子有无关系,要不要入传。自汉以来,都称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作《春秋》,内中赞《易》及作《春秋》尤为要紧。因为这二种带的哲学尤重。《诗》和《书》我不相信孔子删过,纵有关系也不大。《仪礼》决不是周公制定的,许有一部分是通行的,经孔子的审定,另一部分是孔子著作。《乐》,没有书了,也许当时是谱,和孔子却有密切的关系。《论语》,“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乐是孔子正定的可于孔子的人格和几千年的人心都很有关系。从来替孔子辩护的人枉费了不少的心思,勉强去解释;攻击孔子的人集矢到这点,说孔子很卑鄙;其实哪里有这回事呢?完全是纵横家弄的把戏。
孔子神话的另一种是法家造出来的。法家刻薄寡恩,闭塞民智,因恐有人反对,所以造出孔子杀少正卯一类的故事来。《孔子世家》说:“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孔子家语》说,少正卯的罪名是“心逆而险,行僻而坚,亡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饬”。其实孔子摄相是夹谷会齐时做定公的宾相,并不是后人所谓宰相,并没有杀大夫的权限。况且孔子杀少正卯的罪名,和太公杀华士,子产杀史何,完全一样:这种故事,不是法家拿来做挡箭牌,预备别人攻击他们刻薄时,说一声“太公子产孔子都已如此”,还是什么呢?
从战国末年到汉代,许多学者不做身心修养的工夫,专做些很琐屑的训诂考证,要想一般人看重他们这派学问,不能不借重知。《史记》,“《诗》三百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从前的《诗》,一部分能歌,一部分不能,到孔子“皆弦而歌之”,就是造了乐谱,援诗入乐。《论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那么孔子不哭这天一定要歌了;“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别人唱的好,他老先生还要他再来一次,还要和唱,可见兴趣之浓了。从这类地方看来,大概孔子和《乐》确有关系。《易》,关系尤深,其中讲哲理的地方很多。卦辞、爻辞发生在孔子以前,不必讲;《说卦》《杂卦》《序卦》后人考定不是孔子作的;《彖》《象》,大家都说是孔子作的,无人否认;剩下的《系辞》《文言》,或全是孔子或一部分是孔子作。假使《易》内这二种全是孔子所作,那么大的范围,应占《孔子传》料的第一部,《论语》倒要退居第二部;但是我个人看来,这样很不妥当。《系辞》《文言》说话太不直率,辗转敷陈,连篇累牍,不如《论语》的质朴,最早当在孔子、孟子之间,大概是孔门后学所述。我们要作《孔子传》,不能不下断语。《系辞》《文言》,里面很多“子曰”。假如有“子曰”的是孔子说的,没有“子曰”的又是谁作的呢?假如有“子曰”的也不是孔子说的,那又是何人作的呢?我个人主张,那都是孔门后学所述。剩下的《春秋》,司马迁、董仲舒都很注意,以为孔子有微言大义在里面。孔子讲内圣外王之道,《易》讲内圣,《春秋》讲外王,他自己也说“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春秋的义到底是甚么东西?后来解义的《公羊传》《穀梁传》《左氏传》《春秋繁露》到底哪书可信?或都可信?可信的程度有多少?很是问题。宋王安石却一味抹杀,说《春秋》是断烂朝报,和今日的《政府公报》一样,没甚么意义,这且不管,《左氏传》晚出,最少,解《春秋》这部分是后来添上去的。《公羊传》《穀梁传》大同小异,经师说是全由孔子口授下来的,为什么又有大同小异呢?所以这些微言大义是否真是孔子传出,还是董仲舒何休等造谣,都是问题。纵使不是他们造谣,而他们自己也说是口口相传,到西汉中叶才写出文字的,那么有没有错误呢,有没有加添呢,我们相信他到什么程度呢?关于这些问题(作《孔子传》选取“六经”的问题),各人观察不同,所取的问题,必各不同。一种人相信《系辞》《文言》《左传》《公羊传》《穀梁传》都和孔子没有关系,只有《论语》的大部分可信,其余一概抹杀,这是崔东壁的态度,未免太窄了些。还有一种人不管“牛溲马渤,败鼓之皮”,凡是相传是和孔子有关的书都相信,这自然太滥了,不应该。若是我作《孔子传》,认《易》的《彖》《象》是孔子作的,《系辞》《文言》是孔门后学作的;认《春秋》的《公羊传》有一部分是孔家所有,一部分是后儒所加;如何辨别,也无标准,只好凭忠实的主观武断;认《诗》《书》是孔子教人的课本;认《礼》《乐》同孔子有密切的关系:孔子和“六经”的关系既已确定,就可分别择取入传了。
“六经”以外,有许多传记,我们拿什么做标准去拣取传料呢?我以为《论语》的前十篇乃至前十五篇是拣料的标准,其余各书关于孔子的记载没有冲突的可取,有的不取,这最可靠。《论语》以外,《孟子》《荀子》《系辞》《文言》有许多“子曰”,“子曰”以下的话,完全可认为孔子说的。但若依孙星衍的话,那些“子曰”以下的文章互相矛盾的地方也很多,到底是孔子所讲,还是孔门所讲,很难确定,只好拿《论语》前十五篇做标准去测量。所以凡是各种传记关于孔子的记载都要分等第。崔东壁把《论语》也分成三等,前十篇第一,中五篇第二,后五篇第三,第四等才是《系辞》《文言》,这是很对的。
《礼记》也有很充分的资料可入《孔子传》,我们可录下来,细心审查,哪章哪句同《论语》相同相近,哪章哪句和《论语》不同,相远,这样可以互相发明,可以得真确传料。据我看,《礼记》里“子曰”以下的话,可以和无“子曰”的话同样看待,《系辞》《文言》里“子曰”以下的话亦是一样,都是孔门后学所追述,儒家哲学所衍出,也许孔子的确说过这种话,后儒由简衍繁,或以己意解释,若说的和孔子本意不甚相远,虽然不是孔子亲口说的,最少也可认为孔子学派的主张。同样的例证,佛家对于佛说也常常和《礼记》《系辞》的子曰一样,《大藏》六千卷中有五千卷都说“如是我闻佛说”,那不必一定都是佛说的。佛家有一句话,“依法不依人”:真是释迦牟尼说的话固须相信;就是佛门弟子或后人说的,而又不曾违背佛说,也可相信。我们对于儒家的态度亦应如此。《系辞》《文言》《孟子》《荀子》《礼记》乃至《庄子》等书,引孔子,解孔子,都是孔子学说的资料。我们可以拿来分别等第,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补充的,补充的以不违背基本的为主。
关于《孔子传》的第一问题,拣取可入传文的资料的问题,上文已经解决了。怎样整齐那些资料分出条理来呢?换句话说,就是,怎样组织这篇文章呢?这就归到第二问题了。我们既以《论语》为择料的标准,那么应该把孔子的学说找出几个特色来。这个不单靠史才,还要很精明的学识,最少要能够全部了解孔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把孔子全部学说的纲领揭出来,我另在《儒家哲学》上面讲过了,这里从略。今天只讲别择资料的方法,其实作《孔子传》的最困难处也在别择资料,至于组织成文,如何叙时代背景,如何叙孔学来源,如何叙孔门宗派,这无论叙什么大学者都是一样,大概诸君都能知道,现在也不讲了。
乙《玄奘传》的做法
凡作一专传,无论如何,必先拟定著述的目的,制好全篇的纲领,然后跟着做去;一个纲领中,又可分为若干部。先有纲领,全篇的精神才可集中到一点,一切资料才有归宿的地方。拿几个纲领去驾驭许多资料,自然感觉繁难;尤其是著伟大人物的传,事迹异常的多,和各方面都有关系,作者常常有顾此失彼的苦楚;但是事迹越多,著作越难,纲领也跟着越需要。
玄奘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的事迹和关系也异常的复杂,所以作他的传尤其需要纲领。主要的纲领可定为二个:
(一)他在中国学术上伟大的贡献;
(二)他个人留下伟大的畴范。
如何才能够把这两纲领都写出,这又不能不分细目。关于第一个纲领的细目是:
(1)他所做的学问在全国的地位如何;
(2)他以前和同时的学术状况如何;
(3)他努力工作的经过如何;
(4)他的影响在当时和后世如何。
关于第二个纲领的细目是:
(1)他少年时代的修养和预备如何;
(2)他壮年后实际的活动如何——某时期如何,某一部分如何;
(3)他平常起居状况,琐屑言行如何。
像这样在二个纲领内又分六个细目,把各种资料分别处置,或详,或略,或增,或减,或细目中又分细目,一定很容易驾驭资料,而且使读者一目了然。无论作何人的传,都应该如此。
玄奘是中国第一流学者,决不居第二流以下;但是几千年来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伟大,最知道的只有做《圣教序》的唐太宗,其次却轮到做《西游记》的人,说来可气又可笑,士大夫不知玄奘;孺子妇人倒知道有唐三藏!《新唐书》《旧唐书》都有《方技传》,《方技传》都有《玄奘传》,但都不过百余字。《方技传》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看,百余字平平淡淡的《玄奘传》更没有人注意了。
佛教输入中原以后,禅宗占领了全部领土十之七,天台宗占了十之二,剩下的十之一就是各宗合并的总量,不用说,玄奘的法相宗不过这十分之一的几分之几了。所以从一般人的眼光看来,玄奘的地位远在慧能、智[插图]之下。其实我们若用科学精神,诚实的研究佛教,法相宗的创造者是玄奘,翻译佛教经典最好最多的是玄奘,提倡佛教最用力的是玄奘。中国的佛教,若只举一人作代表,我怕除了玄奘,再难找第二个。我们想做一个人的传,把全部佛教说明,若问哪个最方便,我敢说没有谁在玄奘上面的。如何借《玄奘传》说明中国佛教的发达史,就是做《玄奘传》的主要目的。
玄奘是中国人,跑到印度去留学。留学印度的,在他以前,不止一个,但是留学生能有最大成功的,一直到今日,不惟空前,而且绝后。他临回国的前几年,在印度佛教里,是第一个大师。他的先生戒贤是世亲的大弟子,他又是戒贤的大弟子,继承衣钵,旁的弟子都赶不上他。他是中国留学印度的学生中,空前绝后的成功者!
翻译佛教经典,他以前也并不是没有人,但一到他手里,一个人竟译了一千六百余卷。而且又还改正了许多前人译本的错误,规定了许多翻译佛经的条例,在译学上开了一个新的局面和永久的规模。
教理上,他承受印度佛教的正脉,开中国法相宗的宗派,在世界佛教史中国佛教史,都占极重要的位置。合起上面三种事业来看,他在学术上的贡献何等伟大?他在学术上的地位何等重要?
关于这几样,说明了以后,头一样,佛教教理的变迁和发展,从释迦牟尼到玄奘的经过如何,应该跟着叙述。我们知道,中唐晚唐之间,回回入印度,开学术会,一把无情火把佛教第一二流大师都烧成灰烬,佛教从此衰落。这时上距玄奘回国不过百余年,可见玄奘留学印度的时候,佛教刚好极盛。所以不但说明中国佛教全体可在他的传里,就是印度佛教全体也在他的传里说明,也没有什么不可。就退一步说,《玄奘传》最少也要简单叙述佛灭后千余年,佛教发展和衰落移转的情形。关于这点,可看玄奘所著《异部宗轮论》。那书讲佛教自佛灭后到大乘之兴,分二十宗派。全书组织分二部:一、上座部;二、大众部。说明佛灭后百余年,教门分了这二派,上座部是老辈,大众部是青年。后来又先后由此二派分出二十小宗派,后来又由此二十小派分出大乘各派。大乘崛起,把原来二十派都认做小乘,精神性质渐渐日见殊异。我们所以能了解当日那种情形,全靠玄奘那部《异部宗轮论》。自宋元明到清末,一般研究佛教的人都能注意到这点。我们要认真知道佛教全部变迁的真相,非从小乘研究大乘的来源不可,所以作《玄奘传》,起首应将佛灭以后的各宗派简单说明。
其次,须说明大乘初起,在印度最有力的有二派:一龙树,这派称法性宗;二世亲,这派称法相宗。更须说二派的异同,和小乘又有什么分别,像这样,在简单叙述小乘二十派之后,略详细的叙述大乘,然后观察玄奘在各派中所占的地位。他是大乘法相宗的大师,须要郑重的说明;若不说明,不知他的价值。
在这里头,可以附带讲玄奘以前各派输入中国的情形。以前的人虽然不如玄奘的伟大,但若没有他们,也许没有玄奘。譬如鸠摩罗什自然是玄奘以前,第一伟大的人。他是法性宗,生在玄奘前二百多年,那时法相宗才萌芽,所以他译了许多主要经典却没有译法相宗的一部;但从他起,中国才有系统的翻译,许多主要经典到此时已输入中国。所以我们把印度佛教流派说明以后,应该另做一章,说明佛教输入中国的情形,就借此把玄奘以前的译经事业笼统包括在里。
说起玄奘以前的译经事业,最早起于何时,很多异说。据我的考订,实始于东汉桓帝灵帝间,略和马融郑玄时代相当。前人相传,东汉明帝时已有译经,其实不可信。那时佛教虽早已输入——西汉哀帝时秦景宪已从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受浮屠经,东汉明帝时楚王英已斋戒祀佛,但不过有个人的信仰,而没有经典的翻译。桓灵间,安清支谶才从安息月支来,中国人严佛调才帮助他们翻译佛经。自此以后,续译不绝;而所译多是短篇,杂乱无章,见一种就译一种,不必一定是名著,不必一定有头尾;而且译意的是外国人——或印度,或西域——并不深懂中国文字:笔述的虽是中国人,而未必是学者,最多能通文理而已,对于佛教教理又不很懂:所以有许多译本都免不了资料的无选择和意义的有误解二种毛病。这是汉末三国西晋译界的普遍现象,虽已译了许多经典而没有得到系统的知识,可以叫他“译经事业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