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我瞻室讀書記【第七卷】
作者簡介
鍾錦,生於長安,謀食於海上。幼讀陳廷焯氏《詞則》,恍然有所悟,遂泛濫辭章,流連歌詠。二十後,慕聖賢之學,蔑雕蟲之技,學道而妨作文矣。先後刊《詞學抉微》《康德辯證法新釋》二書,未嘗稍及綺語。及四十無聞,遂至放誕,復以吟寫為消遣。刊《長阿含經漫筆》《波斯短歌行》《莪默絕句百衲集》等,項蓮生所謂“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也。
我瞻室讀書記
第七卷
《藝概》,清劉熙載撰。
融齋自謂“以概爲言,非限於一曲也。蓋得其大意,則小缺爲無傷,且觸類引伸,安知顯缺者非即隱備者哉”,執簡馭繁之意,豈有格致求理之思耶?然恐未堪此任也。每概前爲辨章,後爲商榷,頗昉舍人之《雕龍》。其品鑒優乎析理,亦略相昉。所析之理,殊乏內絡,有綜比而無統貫。蓋吾國談藝,能堪此任者固爲罕遘也。融齋品鑒之精不讓舍人,顧舍人猶在人意中,融齋每出人意外,或尤難得也。六概中,書概、經義概余所不諳,當以文概爲最佳,詞曲概爲最次。雖復堂、蒿庵極力揚榷,余仍嫌其未窺詞之意內而言外耳。
甲午二月二十。
《詞則》,清陳廷焯撰。
予年十四五,陳公英華以龍榆生選本見示,始知詞貴精選,年十六七,得是書於西安古舊書店,遂鄙龍選。是書與《白雨齋詞話》皆景刊陳氏手稿,精裝三冊,價止十金。摩挲既久,深憂折損,既購詞話鉛印本,竟於西安外國語學院廢棄書中簡得平裝一部,常隨行篋。於今又二十餘年,始標校勘對,擬印定本,庶不負陳氏指津之賜也。
亦峰此選,旨歸在茗柯,氾濫乎竹垞、述庵,於清以前皆能得其平,清以後尤見特識,於同時者未免乎私阿也。迦陵、竹垞,固名家也,而推迦陵爲巨擘,賞竹垞之豔詞,真勇於立論者。其次,尊茗柯之五章,拔雙卿之獨秀,後來論者,皆無出其外。至如文友、漢舒、位存、璞函輩,皆賴之以傳,而今知之者尚罕也。獨怪自鹿潭後,但推復堂、中白,雖項蓮生不論焉,而友朋之章紛然雜廁其間,亦不可解矣。又,介存論詞極精,不著一字,復堂《篋中詞》亦未兼及,直使人恨不能起公於地下一問之。雖然,詞選之集大成者,尚不得不推是書也。
庚子正月廿一。
《白雨齋詞話》,清陳廷焯撰。
亦峰論詞首重本原,蓋尊常派也。茗柯後,常派論詞厥推介存與亦峰,雖復堂猶不足並焉。介存言有寄託入無寄託出,亦峰言沉鬱頓挫,皆衍茗柯“意內言外”之說,而皆知意不由聞見,不能盡乎言辭間也。張其說,當與聖學相表裏,豈區區限之於小詞間耶?茗柯高門牆,二子拓規模,介存思精,亦峰體大,復旁求浙派,鉤沉淫鄙,詞藝之所能至者,無不及之,求集大成者,於是乎在。惜乎年僅四十,夭於義診,其時彊村尚未專精填詞也。天假之年,晚清諸老不必能掩之,而論思力之深,固視靜安如小兒耳。豈不惜哉!豈不惜哉!
庚子正月廿一。
《人間詞話》,王國維撰。
方靜安之撰《人間詞話》也,值詞學鼎盛之際,而其人決非能出類拔萃者。夔笙也,亦峰也,駸駸乎非靜安可企也。世易時移,風俗竟變,彼先進者頓隤其聲,而靜安忽擅大名矣。此世間事之最不可曉者。試平心思之。彼言境界,影響之談耳;言不隔,盲瞽之說耳;崇五代北宋,一隅之蔽耳。雖能解中主之美人遲暮、正中之深美閎約,而不能知皋文之門牆自高,正不具介存之只眼;能以叔氏之學推尊後主,而後主詞非最上乘,亦不及亦峰之識力。船山之論陳思也,曰“其父篡位,其子篡名”,靜安其無免乎“篡名”之譏耶?盛年自沉,其報之速耶?而其“篡名”之由,恐不在其能以西人之學爲詞學,實在乎世之既棄舊學,中無所主,紛騖新說,而靜安得逢迎其會也。雖然,靜安非能竟舍舊學者,而己乃爲之倀。豈其意哉!豈其意哉!吾知其盛年自沉,必有不勝其苦者在,而世無解人矣。
甲午五月十六。
《中國中古文學史論文雜記》,劉師培撰。
劉氏此講義撮鈔舊文,稍事排比,漢魏六朝間文學之常談者咸能一一循其源。雖亦間下數語,自綜括精煉者外,多無足觀。蓋劉氏徴實是其長,品鑒則其短也。又每以所長沒其所短,遂至自囿於一偏之得耳。其《論文雜記》,同一弊闇。斤斤乎一字之本義,而謂後來習用之義爲不知言,其不知變者耶?其書矜言“文”之本義,則韓、柳之文實爲“筆”,遂視之蔑如,至欲更“古文”爲“雜著”之名,不有刻舟之愚耶?少年氣盛,品鑒多妄。如謂韓李歐曾爲儒家之文,子厚爲名家之文,明允爲兵家之文,子瞻爲縱橫家之文,介甫爲法家之文,直是信口開河,曾揣龠者之不若,而謂爲才子耶?
甲午七月初五。
《唐詩三百首集聯》,丁仁撰。
對仗之工,錢默存曰:“律體之有對仗,乃撮合語言,配成眷屬。愈能使不類爲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譬如秦晉世尋干戈,竟結婚姻;胡越天限南北,可爲肝膽。”夫集句爲聯,則使秦晉胡越愈隔,其配成也愈工。其集句皆熟所能詳,而忽然成對,其工又愈。是唐詩三百首集聯,其工當兩倍於對仗也。然丁輔之此書不能造此。蓋其工穩者不足五之一,餘皆泛泛漫與耳。唐詩五七言,句法既簡,偶合則多,丁氏似力有未專,亦或才有所限也。取《香屑》《蕃錦》,稍加比觀,可知矣。
己亥七月初十。
《唐前志怪小說輯釋》,李劍國輯釋。
吾國詩文,言志說理,眇涉眩惑。然人生而有氣質,非盡可以義理奪之也。氣質之欲,有不能已者,發之爲小說家言。志人志怪,理胥同也,要以愉悅聳動爲旨,最下者乃至於淫邪。故向不之貴,蔑以廁上。及西人學行,用彼衡量,始爲人重,周樹人輩實所啟之。然吾國思理,罕申諸小說家言,固不能與西人爭價也。雖余素喜讀之,反躬之際,亦知不過墮於好奇耳。或有寓報應之教於其中者,事如非奇,理必可厭,非其體也。而色授魂與,忽然不見,惆悵之際,潛動人懷者,可謂合作,蓋情之愉也。又其屬辭之雅,頗尚其格,故較白話說部稍近著作之林。
丙申年三月廿七。
《唐人小說》,汪辟疆校錄。
其書簡擇校錄,舊稱精審,故流布甚廣,坊間時時遇之,然未嘗讀也。近以三上之餘暇,從容讀之,亦閱月矣。大抵吾國說部,多源於史,因時見掌故舊聞點綴穿插,然止用爲增飾,而非徵信。所以有秦漢上人乃爲五七言近體之事,固非所慮也。大仲馬之言曰,史者,所以懸吾之說部也。其意頗似。而吾國說部,每忘史鑒,徒用文字爲冶容,墜頑豔於哀感,究不若西人之磊落嶔崎。偶有拔出流俗之外者,若《水滸》之悲忠義者進退維谷,《聊齋》之借妖邪輩扶持斯世,固不多覯。而余猶憾《紅樓》之萎頓,新體之生硬,是以雅不喜讀吾國說部爾。
甲午四月初六。
《聊齋志異》,清蒲松齡撰。
予每讀是書,不覺心醉,蓋其文之雅潔也,其敍事之委曲也,其神之豔冶也,典不失暢,靡不至俚,幾合左氏與唐傳奇於一手,天才之作也。元明而下,彌近俗情,雖其言之文,其意已變古矣。故言乎男女之際,不必情之摯,才之俊,惟其色而淫,狎以褻,雖禮教之廢,亦血氣之全也。嗟夫,世以天理遏人欲,此獨坦蕩以言欲,不假乎《牡丹亭》傳奇之才色相亂,留仙過義仍矣。特皆以文之近古,忘意之趨新耳。
己亥六月初六。
《清平山堂話本》,明洪楩輯。
世稱此書,爲其存宋元話本舊觀也。於是多方考據,自版本、流傳、文字、源流,儼若成學。及讀其文,徒賺市井白丁之嬉笑者耳。不過前世之陳跡,乃以好古之癖,傾學士心力,爲凡夫舐痔,噫,學術之卑,至於此極乎?古人志聖賢、游文藝,今人卑之,而甘舐痔,其言曰:雖垃圾,可以成學術也。予將以學術爲辱矣。必使先讀西人說部,然後授此讀之,鄭重告之曰:“這是垃圾。”果有志於學,其先識此乎?
己亥六月十六。
《水滸傳》,明施耐庵撰。
讀《水滸》評本最不解者,無過責宋江也。容與、貫華,皆非無識輩,何先後一辭若是耶?責宋江,牽連至於吳用,是二人下一百餘輩無一有識者矣,可謂之豪傑乎?施氏著書之旨安在?予謂《水滸》最精處,政在形宋江之首鼠。蓋進不能治平,退不能隱忍,失措之人,處無據之世,爲一百單八人慮,不爲一身慮,勢不得不爲兩端也。哀之猶不及,而責之乎?後來者不責其反,復責其招安,同不恤其難也。必見其進不必治平,始知宋江慮之深遠矣。不然,置股掌間者,豈一百餘輩之豪傑?必天下之豪傑也。將謂宋江仁耶?偽耶?施氏著書之旨既昧,雖錦其心繡其口,所評又安在其能服吾人之口也!
戊戌十一月廿六。
不讀七十回後,不知宋江之艱難;不知宋江之艱難,不必讀《水滸傳》也。朝堂之奸,田、王、方臘之惡,益見一百八人自處之窘,而外患不與焉。金聖歎腰斬之,何心耶?或曰:無文也。曰:此話本之習耳。七十回後固無文,七十回前必有文耶?參差互見,不得以是爲詞。蓋《水滸》自寫宋江艱難外,實罕精絶處。金氏特言敍事之法,稱無可稱耳。謂之話本之雄也可,謂之文學之進也,令西人掩口矣。滅七十回後之文,金氏死所以有餘辜也。
戊戌十二月初三。
《三國演義》,明羅貫中撰。
《三國演義》,思不及《水滸傳》,趣不及《西遊記》,理不及《紅樓夢》,而最宜無事時閑聽也。無所用其心,亦無用深其理,甚乃無用盈其趣,無適焉,而境生。所以氍毹之上,往往睹之。至皮黃興,全移其境於音聲間,推而遂造吾國戲曲之極矣。故講史與戲曲,輾轉相生,理固一也。以西人義趣衡之,《三國演義》爲最劣,而其佳處亦遂爲所掩矣。雖然,遊戲之佳耳,掩之不足憾。
己亥正月廿六。
《西遊記》,明—吳承恩撰。
吾不知《西遊記》將欲何言也,殆徒爲談笑解頤耶?金庸輩胥如此耳,而《西遊記》尤下焉。蓋書必雜纂而成者,或滑稽,或爛漫,或莊,或諧,文體亦或平話,或詞話,亂頭粗服,不見國色。其佳處,惟善說故事,外此更無用意,是街巷之懽耳。吾之國,上揚《西遊》,下嗜金庸,千載一時之觀,而吾所不忍視者。
己亥正月初六。
《金瓶梅詞話》,明蘭陵笑笑生撰。
素聞《金瓶梅》穢書也,歷朝禁之。及讀畢,廢書歎曰:“是書之罪,非穢之爲罪也,假辭耳。”蓋歷朝必有權貴,權貴必有獨享,食色之事,誰多問哉?文王百子,群辟鼎食,不當然耶?西門慶輩,亦無滔天之大惡,其惡在權柄爲人所窺也。權柄而爲賤者窺,貴者忌矣,所以歷朝必禁之。言其穢,假辭耳,《癡婆子傳》《燈草和尚》不更穢耶?何爲不若是之嚴禁?一言其穢,遂杜人口,其隱得肆行焉。
戊戌十二月十三。
《紅樓夢》,清曹雪芹撰。
《紅樓夢》,名過其實之書也。傳奇之典麗,話本之洞達,錯綜其間,遂眩人神色矣。傳奇自唐前以來,極摹歡盛,頓嗟衰敗,文之典,情之麗,自爲一種格調。《紅樓夢》以白話變化,詩賦點染,戚蓼生所謂“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豔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話本達人情之微,洞世事之明,極俗若樸,小智成險。《紅樓夢》和之以雍容,矯之以天真,儉不失其豐,濁不失其清,正邪之際,真幻之間,翩然得其宜矣。外此雖有所見者,亦讀者之何必不然耳。不若西人說部,運思實深,昭昭理在,尚惜人之不能識,安有餘地容讀者逞無干之臆想耶?讀脂評之所揭,不過言筆法、泄本事,益見之矣。
戊戌十月初十。
《一捧雪》,清李玉撰。
昆腔之較皮黃,其技神乎戲本,而非聲腔也。以文辭,皮黃之俗不待言;以摹畫,皮黃之陋猶是也。今以此戲言,皮黃中湯勤之毒、嚴世蕃之狠,殊非人情,昆腔中則加緩和矣。蓋其毒狠,形勢之迫、莫懷古之不誠,有以激之也。於是莫誠、雪娘之感泣愈深矣。反復玩味之際,豈皮黃直截簡陋足勝者乎?而戲本加密矣,聲腔又加嚴矣,伶人乃無所措其技矣。必有皮黃爲之擺落,伶人始爲主而戲本爲賓,技斯神乎聲腔也。
丁酉三月初六。
《秦雲擷英小譜》,清嚴長明、曹仁虎、錢坫撰。
嚴、曹、錢三氏,均乾隆間名宦,所以此遊戲筆墨,猶得蘭泉為之序而郋園為之重刊也。曹氏固與蘭泉等同列吳中七子。藉彼名宦,得存秦中舊曲之鴻爪,令後人差堪仿佛一二。然彼等文士究於花部亂彈不甚經心,所論盡多懸測,已為郋園所譏矣。而余幼生古長安,於書中所述地名熟焉能詳,閱之轉成親切也。
甲午正月廿四。
《燕蘭小譜》,清吳長元撰。
吳氏以著《宸垣識略》知名,此《燕蘭小譜》亦識宸垣之掌故也。是書乾隆乙巳冬刻,其時昆腔漸微而梆子趨盛,可於書中略窺消息。然秦腔為獨盛,尚無徽班也。皮黃素以須生為正宗,慷慨蒼勁,故能以是突過昆腔。及晚近世風墮於柔靡,而畹華輩逢迎際會,旦角始競一日之長矣。不意乾隆之叔世,文士競相品豔者,男旦也。不惟雅部,花部亦爾。將其時梆子猶習染乎昆腔耶?抑昇平日久而世競奢靡耶?跋云“欲挽淫靡而歸於雅正”,強顏之語耳,殊未見作者諷誡之誠。其詩更卑卑無足道,跋以“神韻直逼漁洋”許之,諛辭之尤者。余固非惡其香豔也,持比王次回之《疑雨》《疑雲》,高下當自見矣。
甲午五月二十。
《梅蘭芳全集》。
名伶全集編輯之法有二:通文字及搬演曲本曲譜者,冀版是也,然殊簡略,不及周信芳全集之浩繁;但文字者,京版是也,此則當前最完之本,體例較優,誤字稍減耳。名伶文字,或出轉述,或出代筆,自寫者實渺。而特怪畹華詩筆,前後罕有參差,或非盡出代筆,不意居然合矩,遠逾今日教授,是吾儕竟不如優伶矣。集中應酬文字頗多,談藝者往往簡略難曉,雖論王鳳卿、劉寶全諸篇頗可觀玩,終有好處時一遭之慨。佳者惟在《舞臺生活四十年》及《電影生活》二書,以畹華聲望位置,所言掌故舊聞,頗足資考鑒也。余尤賞《四十年》中所論舊劇源流及名伶風神者,惜原篇因畹華之卒而中斬,徒呼負負而已。
丁酉五月廿三。
《中國文學史》、《現代中國文學史》,錢基博撰。
錢子泉文學史名最著。嶽麓重刊《現代中國文學史》,世始復知新文學外,現代文學尚別有名家在焉。今之留意近代舊文學者,多因讀是書也。予年未及二十,讀鄭振鐸輩文學史,後每憶及,輒欲作嘔。殆中華印行錢氏《中國文學史》,讀之始大快,常置手邊不去。子泉於現代卷專力尤深,古代卷則大遜其詳實中肯也。然其讀書博,解悟強,他人所論,菁華往往採擷遍在,史之爲通識用,固佳制也。至其獨擅處,厥在古文,論宋人以下,多有一家之言,又不僅爲通識用也。
庚子正月初一。
《顧隨文集》,顧隨著。
廿年前讀先生書,振聾發聵者,《東坡稼軒詞說》《揣龠錄》也。今亦猶是也,而《揣龠錄》覺稍憾焉。其詩也,詞也,雜劇也,憾尤深焉。讀先生《東坡稼軒詞說》,見其眼界矣,其詩也,詞也,雜劇也,固不應無眼界也。然而不見其精妙者,徒以不避俚言耳。此殆新世淺俗澆薄之風,爲周樹人輩所鼓蕩者,而先生誤入其彀中矣。蓋吾國詩古文辭之精妙,兼乎文字內外,一偏而俱廢矣。惟詞曲尚能以參差之句法別饒姿態,故乍視之覺勝乎詩,熟視之亦同乎平平也。若詞每學靜安“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句法,而倔強之態殊非入微之思也。憾之又憾者,己丑後所作也。品既凡,才亦不卓矣。每讀至此,爲之長太息者再三。
戊戌九月十二。
《顧隨全集》,顧隨著。
先生上堂語錄,迦陵師錄藏之四十年,之京師叔董理之三十年,今得流布天下,不幸而幸也。不幸者,先生述作既少,晚年又爲形勢所牽,其學未盡傳也。幸留此語錄,挽墜緖於一線。上堂之際,必致匆遽,見獨未免蔽同,矯枉而或過正,雖至性可喜,而吹求堪慮也。貴乎見其內而遺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要在讀者自識之耳。迦陵師頗有獨見之論,實從先生講說變化來之。師留此錄,不沒祖述,足徵淵源,學爲公器,於斯見之矣。
戊戌九月廿二。
《顧隨稼軒詞說稿本》,顧隨撰並書。
說詩之作,今鄙爲泛教育之術,不與乎學術也。然讀此書,學術斯在下矣。苦水先生不獨善讀稼軒之詞,尤善寫其說。如讀“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云:“真乃鼓腹謳歌,且忘帝力於何有,千秋之盛事,而眾生之大樂也。”直是匪夷所思,復又入情入理。如說《賀新郎》“賦琵琶”,只借獅子滾繡球一喻,其說亦直似滾盡繡球時,變化莫得測焉。今競相謳歌之著述,持較先生此作,不但愧死,真覺學術如逆水行舟矣。先生書妙通神,以約六百金購此書,初不爲讀之也。今編輯先生說詞之作,始逐字勘校,頗有所獲。後來刊行之稿,實有誤字,數次翻印竟以繆傳。稼軒“渾未辦黃柑薦酒”,辦字誤辨,居然未改,亦異矣。或亦有先生自校之疏漏,如云“所謂作文須有高致者”,脫“所謂”二字則不文,恐抄手誤奪,先生未以原稿校對,匆匆致脫,後來遂相仍耳。對此稿本,遂生栩栩如面之感,不僅其書之工也。
己亥六月十四。
《洗澡之後》,楊絳著。
小說家言之不可信,於茲復得一證。楊先生固知人言不足畏者,吾書豈能爲囂囂之口所毀耶?而殷殷恐吾書中之人爲所毀,豈老悖之憂耶?抑顧左右之詞耶?鑿鑿言吾書中之人靡有他也,而男幸其變,女持其成,是尚可以邀人之信耶?新婚燕爾之際,恐舊人所出之女爲累,轉累諸伯母之女,是書中之人豈不已爲吾所自毀耶?不知百歲之耄耶?抑別有懷抱耶?雖信言吾書已不容人續,而吾自續之若此,恐爲之續者更將不絕矣。
甲午八月十六。
《蘇東坡新傳》,李一冰著。
唐代以下,記載甚備,故論史不復斷斷然於正邪矣。東坡之不遇,呂惠卿、章惇、曾布無論矣,荊公也,溫公也,伊川也,忠肅也,安定也,孰為佞人,而皆不能合,是則正邪不必言也。是書回護東坡,固亦立傳之體,然於諸人何嘗不回護耶?故讀之,惟疑其齟齬,非善體作者者也。人自信其正,行事雖有所議,不顧可也。尚未免乎君子之言,遑論小人哉?讀東坡事,益能識此理。
庚子八月廿二。
《共和與經綸熊十力論六經正韓辨正》,劉小楓著。
熊公當清儒之興,西學之漸,而道統又喪,群情竟失,不得已重張聖學,曲全當世,所以體雖正,用似詭。劉小楓利其詭也,羽翼其國父新說,誣熊公之甚,將無以過焉。小楓固學柏拉圖者,其偽篇論聖王僭主之無別在俗人皆然,小楓豈不識耶?乃故淆熊公與韓子,其有深心歟?既利其詭,仍蔑其失,乃故爲反辭,似頌似嘲。不若牟宗三直言熊公學不足之爲坦蕩也。小楓文好弄狡黠,熊公用流俗通行“封建”一語,必亂之與郡縣相對之“封建”,先張其勢,終解其歧,不知究欲何所爲?
己亥九月初三。
《廢都》,賈平凹著。
某素不讀當世之說部,此冊偶然檢歸,尚恐爲昔日之盜版也。以獵奇之心,草草繙閱,始歎賈氏真爲鬼才。諧詭之際,偏益蒼茫;淫樂之餘,倏成死寂。意或鄙也,飾以雅玩而不能掩,誇以俗談又不能合,鬱勃之情,莽蕩之態,宛然棄今古而獨行,謝天地以自樂。言乎經國,或不須此一也;論乎不朽,亦何必有二耶?爰綴數語於書尾,聊爲輕心之懲耳。
丁酉四月廿五。
《歷史》,古希臘希羅多德著。
言風俗與政教之際,班孟堅不及張平子宏通也。平子之言曰:“夫人在陽時則舒,在陰時則慘,此牽乎天者也。處沃土則逸,處瘠土則勞,此系乎地者也。慘則鮮于歡,勞則褊于惠,能違之者寡矣。小必有之,大亦宜然。故帝者因天地以致化,兆人承上教以成俗,化俗之本,有與推移。何以覈諸?秦據雍而強,周即豫而弱,高祖都西而泰,光武處東而約,政之興衰,恒由此作。”此亦可言波斯與希臘。讀希羅多德之書,波斯君王多見豁達,而希臘執政每事詐偽,蓋逸勞不同,惠之廣褊從而不同也。雖然,皆未達德性之一間。波斯因風俗,本心未免乎放;希臘尚智勇,自由或陷於暴。不有德爲之主,善不能保其不成惡也。讀其書,於蘇格拉底深致意焉。身死不恤,求心之所同、德之不易者,時之義大矣哉!
戊戌正月初三。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古希臘修昔底德著。
是書讀之廿載前,西西里覆師之驚心動魄恍在眼前也。今日重讀,殊未若希羅多德之書。蓋希臘人尚智勇,持之稍過,權謀興焉。未若波斯諸族,朴厚之余,德行猶尚。而修昔底德之書但言希臘也。讀其書,知智術之行,非違時者。引其緖,則馬基雅維利、霍布斯之學也。幸蘇格拉底橫亙其間,希臘之學有以卓立。然殺身以成之,柏拉圖托空言以傳之,誰謂希臘學術以自由興耶?抑於獨夫,與抑於群氓,孰愈?
戊戌三月廿一。
《希臘史》,古希臘色諾芬著。
其書續修昔底德作也,而頗袒斯巴達,殆由作者與阿格西勞斯之私誼歟?頗訝伯羅奔尼薩戰後,一時名將輩出,勢皆相持,雅典不亡,斯巴達不興,天之賦才何嘗吝也!世皆以雅典之敗爲可嗟,不知敗而復振,其間所醞釀者,盛時所未能也。今雅典學術之鼎盛者,胥出此時。言武功,斯巴達未盡出雅典上,言文治,瞠乎其後矣。色諾芬或於師說不能辨,鄙民政,惡奢侈,乃歸心異邦。吾不欲責其叛,而頗惜其不智也。
戊戌四月廿八。
《長征記》,古希臘色諾芬著。
色諾芬與萬人之伍,從小居魯士戰而乞利。小居魯士敗死,萬人歷險巇,冒兵矢,迤邐於波斯之疆土,行歲餘而歸焉。其伍,皆一時英傑也,而不免貪殘詐偽。色諾芬嘗爲之帥,固識君人之不易也。卷五喻諸父母之於子,醫之於病夫,舵手之於舟子,與《王制》所言尤近。或皆聞諸蘇格拉底耶?雖未及柏拉圖運思之超絕,而實統兵卒,要亦非玄談之疏闊者。昔之功業俱泯,立言徒在,後來者尚能識其精粗耶?讀斯書,廢而歎焉。
戊戌五月初六。
《回憶蘇格拉底》,古希臘色諾芬著。
言哲學者,殊少言色諾芬,非偶然也。蘇格拉底於道德之超越性最有所會,柏拉圖得其精,而當天人之際,未免失當。蘇格拉底無所作,吾人亦無能辨與柏拉圖之同異。色諾芬精粗莫識,渾噩言之,固不足論也。然具眼者聽其言,思其義,復與柏拉圖相參,蒙者發之,誤者正之,蘇格拉底之說宛然可辨,所以不可廢也。微者實微,非有大義隱焉,而善讀者發抉之,正不當以隱微標榜爾。
戊戌十一月廿六。
聽花榭藏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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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林丫頭| 002無以為名| 003深南| 004來均 |005四知堂主人| 006橫道子 |007曝芹廬|009易不問 | 010木樨|011簫心劍氣|012象皮 | 013原鄉人| 014黃坤堯|015楚家沖 |016花無缺|017安全東|018聽鸝山人| 019朱照之| 020東柳軒主| 021昆吾子|022林看雲 | 023曹陽 |024暗香如沁 |025抱樸書生 |026李國棟 |027凌明恕|028危闌獨倚| 029段維|030 陳逸卿|031周清溪|032 陳雅國 |033胡長虹|034林志雄|035董學增|036仰齋 | 037野雲廬|038李兴来| 039閑敲棋子|041曾俊甫|042李旭東| 043鄧世廣| 044木飛 |045辛强|046 謝郎|047張一南 | 048靑鳳| T049亂山隱者|050劉红霞 |051曹長河|052楚成|053蓼青|054楊啟宇| 055程裕禎 |056楊逸明|057梅廬| 058塞北崑崙| 059鶴霞閑人|060金水| 061空山| 062半夢廬| 064嬭嬭泡的茶|065顧青翎| 066熊東遨| 067小梅窗|068傲岸泉石|069廖國華|070北窗|071鸝漫 |072在之|074林峰|076陳智 |078周猷裁|080雪窗|083種桃道人|084了凡|086文森|087眭謙|088西溪逋客|091舒脱脱|093李子|94韦散木 |95玉簪瓊珮|97李夢癡|098王善同|100哂余|101金鋭|104陳楚明|106張五龍|107寧静|109紫荷|110雲之泊遠|111韋雲岑|112白衣迦葉| 113仲雍胄胤|114水城枫叶|115漠漠輕寒|116范詩銀|117楊新躍|119三江有月|120鄭力|121省吾斋主人| 125紉霞 | 126師紅儒|127尹國慶| 132蕭雨涵|134 渠芳慧 |135休休子|136洗心斋主人|137徐戰前 |138張青雲 |141南瓜餠子|144陳仁德 |145虞山抱琴客 |146夕窗 |147周達 |148梵阿一鈴|149畜斋|150白衣卿相 |151觀風禪|154汪茂榮|157王翼奇|161郭定乾| 162蘇些雩|166.167孟依依 杜清清 |168宋彩霞| 169張家安|170陳夢生|171夏日飘雪|172微燈 |173蔚然 |174海棠 |175子蘭 |178樵風| 179南風 |180破劍 | 181張慶輝 |182天書|183月映霜華|184來鴻樓主人| 185物眼春風|186李昊宸|187蘇俊|188陳伯玲|189王惠維 |190丁昊|191劉金平| 192楊全魁 |193雨季|194狐公子|195謝丹|T196喬退之 |198千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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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人生』夕窗詞
『詩詞人生』靂火關於詩詞圈引用、借用、化用、抄襲的界限之我見
『詩詞人生』惜廬之鷓鴣天
書秘漆文字,匣藏金蛟龍。
—— 聽花榭藏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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