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中曼璐的形象赏析
《半生缘》中曼璐的形象赏析
《半生缘》实际所写的是互相牵连在一起的两个悲剧。一个是曼桢与世钧的爱情悲剧,一个是曼璐的人生悲剧。相较而言,在曼桢与世钧的爱情未发生之前.曼璐就已成为一个悲剧的主角——为家人牺牲做了舞女.后来她又亲手导演和制造了曼桢和世钧的爱情悲剧,这些才是作者暗自着力表现的。因此,曼桢和世钧的爱情悲剧不过是套在曼璐人生悲剧中的小悲剧,换句话说,曼璐首先作为一个悲剧的存在,又由她亲手导演和制造了新的悲剧——曼桢和世钧的爱情悲剧,从而使她成为更大的悲剧的存在!在曼璐身上所体现出的悲剧意义要远比曼桢、世钧的不幸要深刻、复杂得多。
曼璐这一形象有着很强的现代性意义,这也使得《半生缘》具有了更为高远、更为深厚的文本内涵。对于这个故事的现代性,王岳川教授做了如下解释:现代性就是“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一种紧张的关系”,是“新和旧的关系”,同时“还是世俗性与神圣性的关系。而在曼璐身上,恰恰凝聚了张爱玲对“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关系”、 “新和旧的关系”、“世俗性与神圣性的关系”的深刻思考。
阅读《半生缘》,曼璐的人生际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代派大师卡夫卡的伟大作品《变形记》。《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和《半生缘》中的曼璐所面临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困境有着惊人的相似,前者面对的是父亲破产,母亲生病,妹妹上学;后者面对的是父亲早逝,母亲年迈,弟、妹年幼。他们的共同选择是为家人做出巨大的牺牲:一个拼命地工作,一个沦落风尘。而结果也是一个异化为甲虫,一个沦落为舞女,都由 “人”变为“非人”。但他们的牺牲行为都未获得应有的回报,家人或盼其速死,或盼其速嫁,他(她)们已成为家人沉重的精神负担,因此在他们死后或嫁后,家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在精神上获得解脱。通过比较分析我们不禁慨叹,伟大的作品总有相通之处。卡夫卡作为“最早感受到时代的复杂和痛苦,并揭示了人类异化的处境和现实的作家”,可以说是“20 世纪文学的先知、时代的先知与人类的先知。”
曼璐的困境,同样也从某个角度揭示了现代中国人的困境。在她身上,凝聚了一种身处“贞女” 与“怨妇”之间的痛楚与无望.也凝聚着作家对“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紧张的关系”的深刻思考。这种紧张关系,不仅是“新和旧的关系”,还是“世俗性和神圣性的关系”。曼璐实际上就成为这种紧张关系的表征。从传统的、旧的、世俗性的角度看.她就是一个有伤风化、为人不齿的娼女;可从现代的、新的、神圣的角度看,她又可称为一个伟大的牺牲者.尽管肉体被沾污,但她的牺牲精神依然是圣洁的,单从精神上讲,她并不逊色于守身如玉的“贞女”们。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她既不同于地地道道的娼女。也不能成为偶像化了的贞女,只能像飞天一样默默承受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苦闷、孤独与焦虑,最终成为货真价实的怨妇,为了守住可怜至极的所谓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不惜做出疯狂之举,亲手摧毁自己用牺牲换来的妹妹的幸福。
那么,曼璐的敏感和怨愤来自何方呢? 首先来自她对自身处境的深刻认知。小说第二章她与母亲有关婚嫁问题的对话便很能说明这一点。当曼璐主动说:“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这番话与其说是出于对曼桢的关心,不如说是对自身在这个家中的尴尬处境的清醒认识。因此当后来母亲对她婚嫁问题表现出关心时,她的敏感和愠怒也就不足为怪:“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在这样的话语中,我们分明能感受到曼璐的苦楚与怨愤。这并不是她多心,而是她面临的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为家人做出巨大牺牲的她换来的并不完全就是感激和同情,更有拒斥和疏远。同在一屋,却分属两个世界:一个光明,一个黑暗;一个纯洁,一个肮脏。在这样近距离的鲜明对比中,什么能让曼璐获得心理平衡? 第一或许是精神上的认可.可她连半块贞节牌坊也换不到,因为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女人的肉体是重于精神的;第二或许是家人的亲情.可她分明感受到来自亲人的拒斥和疏远;最后仅剩下爱情.退一步讲,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成为一种奢望,因为毕竟这是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曼璐是把祝鸿才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的.于是当这根稻草要离她而去时,她便有些歇斯底里,不择手段,以致最终将牺牲了自己而换来妹妹幸福的那种可能性化为乌有,并将其推向更加昏暗的深渊。
在这个故事中,曼璐牺牲了自己为了使家人幸福.家人幸福了自己却未获得应得的东西,便要反过来将这种幸福再度毁灭。细细想来,这种“平衡”又带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这种真实就在于对传统的一种反动。反传统的突出表现在于张爱玲“根本反对神圣化本身”,她是“以世俗的实用态度,以女性的边缘位置去消解一切旨在建立中心、等级和神圣的价值体系秩序”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被美化、神化的东西实在是多不胜数,而这种美化、神化也更多是在维护一种等级秩序。
曼璐的牺牲精神是会被传统认可的,甚至会被美化、神化;但在世俗社会中的她的生活,却又会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因为传统需要的只是她的精神,而不是她已被玷污的肉体。这也恰是传统文化、传统伦理、传统道德的虚伪和残忍所在。而张爱玲更大的贡献在于她通过曼璐形象的塑造,将充满现代性追问的悲剧命题做了深刻的本土化、民族化的诠释。在对这个本土化、民族化了的人类悲剧的阐释过程中,《半生缘》对西方文学中像《变形记》这样的伟大作品所体现出的现代精神,作了一次并不遥远的呼应。同时。也因其未脱离民族文化语境而有了某种程度的创新,甚至超越!单从这一点来说,张爱玲对华语文学的贡献就是不可磨灭的,其影响正如王德威的一篇论文的标题所揭示的:“落地的麦子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