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把空袋子扶正 ——读冯唐《在宇宙间不易被风吹散》

如果说一个作者写什么是他的自由，那么这个自由也是相对而言的，时间、经历和境界，以及世界观等，于他而言，既是创作的引擎，也是坎儿。在冯唐的新书中，同样看到他的努力与挑战，不停地做点什么，富有多重身份，在宗教、读书和阅历上开拓自己，张扬气象。

在这本书里，以佛教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为章，在每一章记录下他与人文、风物们耳鬓厮磨的故事，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路淋漓，如鲜花着锦，绚丽耀眼。照样是妙句连篇，峰回路转，出人意表，古典和现代乃至网络语言一锅炖，呈现别样的陌生化效果，像在开凿一条隧道，来往于今昔，足够塞满一个摘抄本了。他丝毫不掩饰，对诗画、玉器、理想之物的嗜好，也没有讳言食色之性，就这么裸露在哪里，仿佛是在等你动心乱性，而他用八风不动来碾压你的迷乱。

一本正经地说食色性也，教科书式的老作者岂能不瞠目？而不少人喜欢的恰是他的痞气、俗气和混蛋，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然更有才气。与一板一眼的写作死磕不同，他似乎靠性情催动，也不拘路数。评论家李敬泽说，现成的理论运行到冯唐这里都会死机。正因此“我不记得有哪位成名批评家拿他试过招，我也不想惹这个麻烦，这只会暴露文学之树之绿和理论之灰。中药铺里，每一味药都有一个抽屉，但冯唐这味药装不进任何抽屉，只好放在柜台底下，知道他在，权当他不在。”这几者结合，难能可贵，佛魔不分，笑傲此间。这本身就是一种对峙的态度，相对于时间而言，人生太短，又何必那么沉闷？借着冯唐，很多人找到自我投射的快感，以他为镜像，物质和精神的隔阂一瞬间被打散了，持搅火棍，为失声的火舒一口气。这个时代，有甜腻的粉面小生，也有粗犷之中微微显露温情的适用男，当然缺不得冯唐这种风情飒飒、不避烟火的熟男。不过，冯唐的辨识度和坎儿都在这里，好像唱到这里，听他说别的就犯困了。如他所说，穿云裂石的文字就那么多，有一两句就够了，他不厌其烦地举出自己的那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确然，连输入法都记住了。

在当下，这类摆弄自我情趣、品味和生活态度的文章多了，同质化也很高，也比较畅销。不论作者名气、宣传造势，也不只说文字风格和故事好看与否，我想问的是，是什么造就了这些带有出卖生活痕迹的文字火了？冯唐的身份、经历和品味，显然与普通众多的大众无关，毕竟他有那么耀眼的职业和头衔。在阅读的视角和动机里，是否有窥伺之心？这个集子，或者说冯唐本人受到两面化的对待（可见亚马逊、豆瓣、知乎等网络的评论），有人说他装，也有人极力热捧，有人读了几本后态度逆转。我坚信，有生命力的书割不断来自现实的作用力，当下成就个人，作品和时代构成互文关系，保持着一定距离，是赞是批，还是兼而有之，或者独立沧海，姿态之下，居心不一。“物欲横流”“单一的成功观”“畸形的商业社会”，不绝于耳的批评已经听得太多，信一次宗教或者至少有一些宗教情怀似乎成了文人救赎的好办法，想想一些畅销读物就知道了。而风云流转，谁能断定冯唐的文字能不减锋芒？不可说。天赋、性格，受之于天，羡慕不来，冯唐所写所思，在多元化的选择空间，最怕遭遇僵化的道德评价，“历史是他的取景器”，他没有执迷眼前，于是一些苛责好似用标准语法去拷问诗歌，责怪正方形没有圆形好看。冯唐的意义，在于他的不羁，他的冒犯，从他别致的声音里，扰乱对往日单一、僵化的意识形态的信奉。他是小清新的毒药，是从古人那里取经的现代人，在浑水里“摸鱼”的人。

如果抱着靠一本简单的书去扭转三观的目标去，恐怕困难。散文如小酌，我很难在他的书里寻找到什么人生大道理。许是最近像冯唐这样的态度最近多了些，酒肉穿肠，一丝不挂，世界爱谁谁，我择善从之。如果用读鸡汤的心境去看，他照例没解决什么人生之痛、社会之弊。甚至还有些大男子主义，炫耀资本的嫌疑，动辄以女性开玩笑，用男女之事作比。时代变了，巨大的苦难和动乱基本不见，市场化了，作者也有钱有闲了。那种让作者一下笔就萧瑟苍凉，读两页忍不住潸然泪下的需求，是不是有些怪异呢？写作者的精英姿态不再是高高在上，而乐于接地气，总好过陷入套路，迎合圈子好吧。人性丰富啊，只有苦难才叫人性吗？我不是这么认为。冯唐的故事里，至少在这本书里，难见血泪，多写情致。这绝不是椎心泣血的大作，离房价车贷的生活也很远，找一个投机取巧的技巧也无果，只是且走且思的闲言，点缀在人生边上。

作者称“用美好的器物消磨必定留不住的时间”，要分享他理解的东方美学。这些类似明清小品、名士闲谈的东西，仍然掩不住扑鼻的自恋味，挤满欲望饥渴的影子，于是丰满的烟火味、世情味破纸而出，一边又谦卑整肃与人为善，不分三六九等，俯瞰局限隔膜，特别是冷静地分享他关于一些非议的思考，比如当主持人这事儿，还有无比正确地崇尚教育、读书、勤学善思等，无疑，在用严肃消解不羁，用情味诠释冒犯，就在这两方面的交相反应里，一个立体的冯唐出现了，这不是超越雅俗，而是大俗，承认欲望，坚固底线，做一个正常人。人言空袋子难以直立，装点干货不就长了腿吗，“这样在宇宙间才不易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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