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最后一个走向秋山 的人

秋天是从水面上来的,水面上混浊的光一日一日沉淀下来,河水变得透明清澈,像一张白纸。我静静等候,知道所有的回声都还在秋水上徘徊。

山路上仍然有最后一个走向秋山的人,不想写诗,不想画画,他对着万山长啸,听到山鸣谷应,都是回声,不禁喜极而泣。

生命在大自然中冥冥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因果,仿佛小到一粒种子,都能够有清楚的生存意志,会努力演化出最恰当的方式来完成自己。

走进一片正在落叶的银杏树林。枝干苍老,树皮上都是皴皱,褶皱凹痕中长满苔藓。秋风乍起,一片片叶子满天满地扑面而来,在我头上回旋,好像久别重逢。

远远听到母亲熟睡时缓慢悠长的鼻息,像一片一片雪花,轻轻沉落在地上。没有什么能吵醒她,没有什么能惊扰她,她好像一心专注在听自己故乡落雪的声音。

等夕阳落了山,最后一点赭红的光在林隙渐渐退去。天色暗到不辨路面,只有月桃洁净皎白,仍在风中静静摇摆。

美使我们沉默,美使我们谦卑,美使我们知道生命同时存在的辛苦与甘甜,艰难与庄严。通过美,我们再一次诞生,也再一次死亡。

欲望如此真实,欲望活着,欲望交配,欲望传递生命;我们称为“爱”或“伦理”的命题,也许在植物或动物、昆虫的世界会呈显出更单纯的本质。

我们或者沮丧,或者无奈,或者毫无缘由热泪盈眶,只是因为刹那间心里什么久未开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了。我们刹那间懂了什么,却说不清楚。我们同时看到了生与死,看到了盛旺与凋零,看到了繁华与幻灭,看到了洪荒与劫毁,看到了终始与因果,如此就在眼前。

我坐在空白的画布前面,好像要用一生的时间,努力去回忆一次刹那即逝的繁华。那金色和绿色的光影一一浮现,那些生成幻灭,那些瞬间惊叫起来的欣喜,那些归于沉寂的失落和惆怅。

白,到了是空白。白,就仿佛不再是色彩,不再是实体的存在。白,变成一种心境,一种看尽繁华之后生命终极的领悟把。

世间万般美景,不都如此么,它们本身无意,只是自己执念。

我想回复成孩子,在扑满花的林子里,单纯只是欣喜或忧伤,无思无想。

无事在窗前坐,看窗外山静云闲,一片山水,天辽地阔,好像时间都已静止不动。觉得是洪荒以前的风景,一切都在等待开始。

我可以想象无边无际的林木,几日里,飒飒秋风走过,颤动飞扬起千千万万张叶片。整片山林,从靛绿变青、变橙、变黄、变紫褐,变绛赭、变成一片纠缠的金赤艳红;一片迷离、一片光的闪烁明灭,如玻璃琥珀,如霞彩瞬息万变,层层叠叠,交错摇曳,变成难以捉摸难以形容的光与彩色的重叠变幻。

城市其实是非常寂寞的地方,每一个小小的空间,囚禁着一个人。囚这个字,一个框框,里面一个人,很象形的字。城市常常使我觉得是重重叠叠的囚,高高低低的囚,前前后后的囚,囚变成了城市空间的基本单元。框框里的人,想走出去,不再框框里的人,却想尽办法,想挤进框框,好像挤进框框就安全了。

下一个秋天,我们约定向深山走去吧。让自己在满山红艳前发呆,让自己辞穷,让自己画不出一笔,让自己沮丧颓唐,但是,也让自己领悟:我们看到的,其实不是色彩与光的变化,我们是在一弹指顷,看到了千千万万生死变灭,刹那间我们听到了洪荒以来自己每一次重来与离去的哭声。

本文由小镇的诗整理编辑,版权归作者所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