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先生的藏书楼系列著作,绝非纸上得来,而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持续实地寻访和史料研读。从《书楼寻踪》到《书楼觅踪》《书楼探踪·浙江卷》,再到如今的《书楼探踪·江苏卷》,带给读者的细节与感受愈发丰满,也为读者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现场信息。以往纸面上的文献因为有了现实的、历史的坐标而再度鲜活,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令学界叹羡的成绩。
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一文说道:“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韦力接续了太史公以来“行万里路”的传统,他的眼界因游历而扩大,他的胸襟因交游而宽广,故其文章得江山之助,洋洋洒洒,磊落万言,总有不得不倾吐的情愫。哪怕过往种种都付与断井残垣,但韦力对历史遗迹的温情与敬意始终不灭。韦力眼中的书楼,不仅是先贤们藏书、读书的场所,更是他们著述、传抄、刊刻等一切学术活动的起点,是传承与传播文化的重要空间,他必须亲身拜访,郑重其事地致敬,甚至时不时地冒险。《书楼探踪·浙江卷》中,瓢泼大雨浇不熄他翻窗进入小八千卷楼的喜悦,明明腿脚不便,他却俨然一个狂热追星的年轻人。到了《书楼探踪·江苏卷》,他趁着吊车吊臂放下的间歇,踩着桥上的石栏杆飞奔到对岸,只图尽早地欣赏沈秉成的耦园;站在孙星衍故居门口,他只顾着找砖头一块块地垫过去,却没有给自己留回头路,差点儿置身污水的包围中无法脱身……试问能有几人爱藏书家、藏书楼到这个份上呢?韦力对书楼的寻访万险千难,随着城市改建步伐的加快,“求不得”成了他旅途中的惯常结局。在江苏巡抚衙门旧址,他努力寻觅石韫玉生活的遗迹,却只找到嘉靖年间的古砖聊作慰藉,感慨同此古砖,或许是石韫玉和他共同的见证。他在江苏金坛市金城镇相府前街附近兜兜转转,于敏中的故居遍寻不得,疑心早已拆掉,成了眼前的工地。韦力几乎是凭着一己的热忱在追溯藏书文化的历历前尘,外人看来颇有一股“夸父逐日”的悲壮,他自己却痛并快乐着,拿爱好当志业,年复一年地想要再发现些什么。我有时想,这些“求不得”毕竟不是徒劳的,幸好还有他的记录,一座座藏书楼的古迹才免于被静悄悄地遗忘。眼看他楼塌了,韦力虽不动声色,但没有无动于衷。有一回,韦力误以为黄丕烈旧居荡然无存,情绪骤然低落,以至于一向和气待人的他冲着剐蹭到他背包的司机大声吼叫。我们得理解,这是专属于书痴的愤懑。更多时候,朋友给予韦力莫大的信心与快乐,支撑他继续去寻找:黎里镇与别处千篇一律的商业街,本来无甚有趣,但因为有同道作陪共游柳亚子纪念馆,竟然也变得可喜起来;而在苏州的寻访,他又常常能见到李根源访古的痕迹(是的,当我们还在叹服韦力的时候,韦力已经在仰慕李根源,拿他当作自己的楷模了)。这又是书痴得着知音的福气了。看完《书楼探踪·江苏卷》一书,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韦力写遂初园的末尾:虽然从理性上,我当然明白一切都不能永久,但在寻访历史遗迹的过程中,却始终祈盼着所寻对象依然健在。感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未曾认可那些专家们所给出的结论,既然是热血动物,总不能去相信那些冷血分析。而我的寻访常常会遇到了无痕迹的状况,明知如此,还要坚持走下去,这样的变态心理应当如何解读呢?看来我真的病了。哪里是得病,分明是书痴,痴到不能自已。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如此说来,韦力实在是一位值得神交的书友,因为他“病”得不轻,“痴”得真实。这回,你我跟随他重走江苏,能品读到他个人的阅历,还有众多藏书家的传奇。可以肯定,这场探访书楼的奥德赛,还没完,完不了。就在我写这些文字时,韦力已经开启了下一卷的旅程。且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