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五):诗教原来可以是这样的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诗教原来可以是这样的
两千六百多年前的某一天,孔子与他的四位弟子闲聊,要他们谈谈各自的志愿。子路、冉有两人愿从政治理国家,公西华则希望参与诸侯国之间的外交,都比较“高大上”;唯独曾皙的志趣十分“另类”——“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即在暮春三月的大好时光,换上新的春装,与一帮年轻人郊游踏青,到沂河去沐浴,湔除不洁与不祥;接着登上河边祭天求雨的神坛舞雩台,让风儿吹干潮湿的头发和衣裳;然后一路吟咏诗歌,尽兴而还。孔子生活在诸侯争霸,战祸频仍,民不聊生的乱世,一生周游列国,为推介自己的“仁政”而奔走呼号,虽历经艰难险阻,到处碰壁而不改其初衷。这样一位执着于政治的老师,理应对子路、冉有、公西华等同学的“鸿鹄之志”大加点赞,对曾皙同学的“不思进取”嗤之以鼻才是。然而令人跌破眼镜,孔老师偏偏站在了曾皙同学那一边——“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他长叹一声说:我认同曾皙!
孔门师生间的这次对话,被同学们记在了《论语·先进》篇里。这是《论语》中最富有文学性的桥段之一,如集先秦美文,必在首选之列。但对其要旨大义的解读,历来不乏争议,聚讼纷纭。囿于篇幅,笔者无法遍举前贤之说,且直截了当地发表自己的一点新见:曾皙所自述的人生追求,应是像孔子那样,当一名教师。所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似指其学生而言。“冠者”即刚举行过成人礼,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约相当于今天的大学生;“童子”则是少年儿童,相当于今天的中小学生。若非师生关系,就很难解释曾皙何以有兴趣与这样两个年龄段的晚辈结伴春游。孔子固然有意于政治,但其在野的身份,其安身立命的职业却是教师。除了政治,他最重视的事业也莫过于教育了。因为古往今来,一切国家,一切民族的精英,最该集聚的两个领域便是政治与教育。执政者的优劣,决定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下的命运;而教育者的优劣,则决定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未来。明乎此,我们对孔子为何认同曾皙,就不会感到奇怪。然而,曾皙所描述的景象,毕竟只是一个理想,它只有在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和平年代,才有可能成为常态;在礼崩乐坏、暴力横行的春秋末期,从普遍意义上说,却是一种奢侈的愿景。孔子为何在说“吾与点也”时要“喟然叹”?这三个字中,蕴含着多少感慨!它所传递的复杂信息是需要我们悉心玩味、认真揣摩的。
曾皙所描述的这一愿景,就广义而言,是一种教育模式;就狭义而言,是一种“诗教”模式。“诗教”是一种特殊的教育。它是以诗歌这种特殊的文学样式为教育手段来达成教育目标的。它的主要任务是通过诗歌阅读与欣赏、诗歌吟诵、诗歌创作等多种生动活泼的方式,使受教育者潜移默化,成长为高明、高尚、高雅的人,成长为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的人,成长为爱祖国、爱人民、爱人类的人,成长为有人文情怀的人。教育包括“诗教”的形式当然应该丰富多彩,绝不仅仅是曾皙所描述之“这样的”。但曾皙的描述,还是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教育包括“诗教”原来可以是“这样的”!
“这样的”之好处,在于变教师为工资而教,学生因学费而学,“准商业交易”的路人关系为父母子女、兄弟姊妹,血浓于水的家人亲情;在于变课堂教学之紧张严肃为日常生活之宽松浪漫;在于变单向的强行灌输为双向的交流互动。从孔夫子一直到近代的“书院”,中国向来就有“这样的”教育包括“诗教”的传统。可惜,“这样的”传统在现当代的商业经济大潮中久已式微。现在,是时候重新认识并发扬光大“这样的”教育包括“诗教”的传统模式了!
2017年清明节期间,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中华诗教学会、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联合主办了“2017中华诗教论坛”。全国各高等院校及有关单位热心于“诗教”的30多位老中青学者,齐集贵阳花溪河畔的大成精舍,围绕“中华诗教”这一主题,进行了全方位、广视野的理论研讨与学术交流。与会的不少年轻博士和几位年长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恰好有着亲密的师生关系。会议之余,联袂溯游花溪,流连风景,谈诗论道,其情切切,其乐融融。此时正值农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笔者忽然想到《论语》所记曾皙言志之语,此情此境,与曾皙所述之愿景何其相似?有感而发,乃赋四言诗一首。谨抄录于此,以为本文之结束,兼博与会诸君子一粲:
堂开孔学,奥许管窥。
滋兰于畹,舍我其谁。
思无邪已,诗有教兮。
既成春服,好溯花溪。
樱霞灿灿,鹭雪飞飞。
不风与浴,亦咏而归。
当代诗词姓“当代”
当代诗词,不仅是“当代人”创作的诗词,更应该是反映当代社会生活,表达当代人的思想感情,体现当代人的价值取向与审美观念,参用当代鲜活语言的诗词。要求当代诗人词人创作的每一首作品都同时具备以上几个要素,或许过于严苛;能得其一,也不枉姓“当代”。但如果一条也不去做,或一条也做不到,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有些诗友的创作追求,是使自己的作品掺入古人的诗词集中,可以“乱真”。也不能简单地说他们的追求不好——真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但“乱真”难免会让我们联想到包含这两个字的一个常用成语——“以假乱真”。也就是说,即便您做到了“乱真”,毕竟是“假”古董,高仿真的赝品。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苏轼,一个辛弃疾,一个李清照,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N个,一如“六耳猕猴”之于“孙悟空”?试想,如果《诗经》《楚辞》以后的诗人,只是一味“克隆”《诗经》,“山寨”《楚辞》,那还会有汉魏乐府、唐诗宋词吗?中国诗歌史还会那么精彩纷呈吗?从先秦到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哪个朝代的诗人不在反映他们的当代社会生活,表达他们当代人的思想感情,体现他们当代人的价值取向与审美观念,使用他们当代的鲜活语言!
诚然,也有一些社会生活、思想感情、价值取向、审美观念、语言表达,较为恒定,时代差别不那么大。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妨有一些当代诗词,通于古代,甚至通向未来,不一定非要强烈地显现其“当代性”。但即便是此类作品,也不应该只是“存量”,只是在前人已经到达的境界原地踏步;而贵在写出“增量”,写出自己更新更美的创意来。也就是说,即便抗志希古,也不能只以“乱真”为止境,而应与古人分庭抗礼,将“古色古香”提升到2.0版的级别。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