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杨春艳作品 | 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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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从昆明到丽江, 坐了一晚上的绿皮火车。
说坐,并不恰当,买的是卧铺, 应该算是睡了一晚上。
火车哐当哐当,大多时候都很平稳,像是微微摇晃的摇篮,有时也会比较大幅度地颠簸一下,睡在卧铺上,莫名的,就期待着这种颠簸。
晚上快十点才上的火车,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夜半醒过来一次,反而不是因为火车行进时温柔的噪音或它的摇晃,而是它停了下来。万籁俱寂,火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黑夜里,像大海上一条孤独的船。
我醒了,醒得很轻盈,湖水般平静,直到火车又开起来,才又一次熟睡过去。
周围嘈杂的声音多了起来,我睁眼一瞧,天已经大亮了。
趴在铺上,看窗外的风景,远处是屏风一样绵延起伏的青山,山脚下,坐落着一片片密集的房子,不远处,丝绸般润滑的河流与青山双宿双飞。近处是一块块高低不同的田地,不少田地里都种着烟叶,叶片很大;在一片绿色中,点缀着几株正开得灿烂的向日葵,既天真,又妖冶。
这种趴着看风景的视野,最是惬意,眼前就像流过一幅幅生动明艳的明信片。那把你弄醒的嘈杂,真正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嘈杂。清晨,人人都柔软、清新、元气饱满。
不一会儿,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好听的音乐,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是绿皮火车的标配——播放晨曲。不愧是来到了文青圣地云南,歌声伴着木吉他,让人想要落拓不羁地浪迹天涯。
后来,火车不知何故又停了一阵,开起来之后,到达一个小站,寥寥落落几个上车下车的旅客,停车却达二十分钟之久。本来开得就慢,还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这种慢吞吞的节奏,是另一种时间的质感,古老、怀旧、闲适。突然觉得,没准这种旅行会成为另一种时尚。一切很快的时候,慢下来就变得珍贵。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了很多的美景,这里那里不停地转移,不知不觉,变成走马观花,劳累不断累积,直到回程时,整个人精疲力尽,像从战场厮杀归来。回思起来,倒是最留恋在绿皮火车上听着音乐、发着呆的慢时光。
我第一次坐火车时,二十四岁,大学刚刚毕业,从湖北到江苏找工作。现在看来,那是一趟漫长的旅程,下午两三点上火车,第二天早上九十点到。一个穷学生,能抢到一张座票就不错了,所以这么长时间,我是坐着完成这趟旅程的。搁到今天,坐也要坐去半条命,毕竟岁月不饶人,但那个时节,我却丝毫不觉得累。
我兴奋着呢!坐火车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它代表着某种阅历,你坐过,说明你是看过了世界的人。
在这之前,我没有出过远门,是个单纯、土里土气的女学生、农村娃。我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沿途的高山、流水、农田、村落,也欣赏城里的街道、商铺和高楼,思绪万千!呀,人生来到了一个新的路口,这列火车,传输着我的命运,正如无数辆不同的火车,也传输着我那些同学们的命运。我们从同一个地方出发,登上了东南西北不同的列车,有人在火车到达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此安顿,开枝散叶,比如我。也有人这里那里,火车带着他满世界转悠,最后才终于选定了落脚点,这个落脚点,近的就在家乡,最远的,漂洋过海,到了国外。
在火车上,我毫无戒心,和傻根一样。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不知如何就攀谈起来,我一五一十地告知底细,刚刚大学毕业,第一次坐火车,在江苏的昆山站下车。对方声称是位建筑工程师,目的地是无锡,也就是昆山站下去一两站。这个大叔很健谈,指着窗外朝后退的房屋,讲了不少关于建筑的事,而我,则仍然保持着女学生的习惯,专心听讲,偶尔提问,深深佩服老师的渊博。
夜渐渐深沉,车上有盒饭提供,但我没有勇气开口问价,只吃自带的方便面。事实上,坐绿皮火车的那几年,我很少吃车上的盒饭,也就零星一两次,二十、三十的盒饭,有人说味道太差,我倒觉得还可以,就是嫌贵,不舍得买。
夜晚的火车,水银般的惨白灯光下,过道里无座的乘客增多起来,他们有的和好心人挤着坐半个或三分之一个屁股,有的垫报纸坐在过道上,或坐在小板凳上,头靠着座椅打盹,左歪一个右撇一个,车厢里被填得满坑满谷。夜晚要想去一趟厕所,就得跨越无数个障碍,从一些细不可见的道路上挤过去,有时还会出现死路,这时候就不得不把那已经酣睡的人给扒拉醒,求他让个道,等你好不容易原路返回时,运气好的话,通道尚存,更多时候,路又给封死了。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很无助,犹豫着站在那里,听别人甜美的鼾声,站好久才有勇气把鼾声打断。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当然,具体是什么时间,我从来没搞清楚过,车厢里会忽然热闹起来,那些年,这种热闹没有一次缺失过,这就是火车上的一道著名风景线——卖上饶鸡腿了。卖鸡腿的人蜂拥上了火车,手上托一个竹编的篮筐,篮筐里很多条肥硕的鸡腿,在车厢里扯着嗓子叫卖,五块钱一只。买卖咋样,我不知道,我自己很少买,有时困得不行,他们闹他们的,我仍然闭目养神,也有时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看热闹的场面,鸡腿和钱被隔得很远地,传递过来传递过去,一切看起来好像隔着一层水雾。然后是一声汽笛,叫卖的人急着下车,有些人见门口太挤,干脆从窗口跳下去,听说也有来不及下车,被拖到下一站的。
印象中,上饶鸡腿,我好像就买过一次,那应该是坐过好多趟火车之后的事情了。我还记得,鸡腿比我预想的还要肥硕,金黄黄的,上面洒着芝麻,肉有点硬,但味道还不错。半夜三更,我口里的唾液已经变苦了,勉强把沉睡的味蕾唤醒,吃着吃着,也就越吃越清醒,越吃越有香味了,吃完满嘴油,觉得意犹未尽。瞌睡完全被赶跑了,趁着鸡腿提供的微弱兴奋,望望窗外,却首先在窗子里看见了自己,外面黑里面亮,玻璃变成镜子了,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眼圈浮肿,带着旅人浓重的疲惫,需要多看几眼,才能接受自己。当然,一定要看外面,也不是没办法,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就能看见外面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远远近近的灯火,一切那么静,宛如一切都沉入了水底。
不管夜里的车厢显得多么破败、拥塞、狼藉,火车上的清晨却总是安详美好,明亮的阳光洒满车厢,几缕跳动的光波调皮地舔舐车顶,广播送来优美清新的旋律,外面的青山绿树,经过一夜的修整,生机勃勃。难熬的夜晚总算过去,再怎样,天亮意味着离到站也就不远了,这时候心情放松,不说愉悦,起码也十分安宁。
继续说回我的第一次旅行,我说过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大叔,按照今天的说法,是个“中年油腻男”,头发油,凹凸不平的面孔上也浮着一层油,不过当年的我对这个倒浑然不觉。我下站的时候,这个大叔竟然说,他想和我一起下站。我说男友会来接我。他说,不妨,正好多认识一个朋友。我没多想就一起下车。男友看到的第一眼,不禁愕然,我这才觉出自己的荒唐。一起走了一会儿,男友找个理由,摆脱了这个人。他责备我不该在火车上瞎结交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很可能面临着危险而不自知。第一次在社会行走,完全不设防,这无论如何,是个危险的事情。对方不用一开始就是个坏人,一个好人,有机会作恶时,也难免生出恶意。也许不该这么揣摩人,但女孩子初出社会,不知深浅,还是小心为妙。因为一趟火车,人生就此走进地狱的女孩也不是没有。
这就是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的经历了。那是2003年,距离2013武汉到上海的动车开通,还有十年。
参加工作后,也就不得不加入了残酷的春运大军。那些年之一票难求,令人刻骨铭心。有那么两三年,因为不想受这份罪,干脆就在异乡过年。也有两次实在买不到车票,乘一夜长途客运车回家。一次是卧铺,铺位靠着车窗,车窗上有个一元硬币那么大的透气孔,一整夜从那个孔里灌进呜咽的寒风,鬼气森森。但相比另一次坐客车,这一次就还算幸运,另一次是在极其狭小的硬座上硬生生坐了一夜,狭小到动弹不得,浑身酸疼,几近瘫痪。
春运的火车票,不叫买票,叫抢票。听说过不少耸人听闻的抢票故事,比如不少人半夜三更就去排队,队伍码得如长城一般壮观,精明的特意扛着铺盖卷去排,还听说有人排了两天两夜才买到票,更有很多人,千难万险挨近售票窗口,里面人轻飘飘来一句:没票,下一位。那时节购票不需身份认证,大把票早就握在了黄牛手里。
还记得各处的售票点很多,但哪里都人满为患,我们在各个点疲于奔命,却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一次成功的购票经历,是到上海去买票。
一路乘公交,坐火车,转地铁,售票地点位于一个室内体育馆里,进去之后,就到了阶梯式观众座椅区,卖票人员在最下面的场地上,办公桌椅排成蔚为壮观的一列,这倒是挺人性化。排队只是从一个座位挪到下一个座位。好不容易轮到我,我百米冲刺直奔一张办公桌,不知怎么,心里充满了希望,觉得这次肯定成了,结果却使我微感失望,票有是有,却是站票。正有点犹豫,卖票人员说,再过一会连站票也没了,我只好赶紧掏钱。
站票,20个小时左右的车程。那些年春运,买到站票的比率远远高于座票,我站了一回又一回。我对火车的浪漫向往,早已在一次次的疲劳中损耗净尽。
有一年,车厢里特别拥挤,就是车厢与车厢之间的地带,想要坐到自己的箱子上都无法达成,我挺直着,站得背也僵了,腿也硬了,脚也肿了,发也油了,眼袋也垂了。在这种拥挤、混乱、狼狈的时刻,我忽然觉得特别悲愤,贫穷如此伤人自尊,满坑满谷前胸贴后背的人都那么可怜、卑微,空气之混浊,让我闻到兽类的气息。我真想破口大骂:他妈的贫穷,他妈的卑微,他妈的底层!
其实那时候也有卧铺票,但很奇怪,我们压根就把卧铺排除在考虑之内,就像现在动车有二等座也有一等座,但我们总是奔着二等座而去,好像也不是真就花不起这个钱,但就是不敢放开胆子去享受好的,到底是底层老百姓,到底来自农民家庭。
总之事情很奇妙,就在我认为乘火车令人屈辱到难以忍受时,动车时代到来了。从昆山到武汉,不再走江西、浙江这条迂回长线,改由从安徽穿过,行程大大缩短为6个小时。买票依然很紧张,也很折腾,但基本总能买到。实行身份证实名认证后,黄牛失去了生存的土壤,票源大大地丰富。现在是足不出户,在网上刷票即可。前些年常常刷得特费劲,系统动不动卡死,为了得到一张票,一整天都要守在电脑前,抢到个站票都像中了彩票(动车站票和火车站票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一年比一年更方便了,系统越来越完善稳定,同时,分流到乘飞机或自驾游的比率也越来越高,那些仍然选择坐动车的人,便绝大多数都能买到座票了。
别的不说,动车真真切切提升了公民的尊严。当你在清爽宜人又宽敞的空间,舒舒服服坐在可调节的沙发靠椅上,没有人肆无忌惮地吸烟,没有人横七竖八阻塞过道,你体会到一种文明的雅致,离兽类又远了一步。
虽然动车启用后,很少再坐绿皮火车,但有几次旅游,特别是那种能睡一晚就到的行程,还是更乐意选火车卧铺。卧铺有它的优势,价格上比动车便宜,而且,再怎样,躺着总比坐着更舒适,特别是行程在晚上时。
渐渐地,我又恢复了对绿皮火车的浪漫想象。歪在卧铺上聊天,趴在卧铺上看风景,坐在卧铺前的小凳子上发呆,我们可以在慢而温柔的时光里,从从容容享受生命的闲暇。
作者简介:杨春艳,女, 自由撰稿人,文章散见《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阳光》《羊城晚报》等各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