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给我送通知的人走了
2018年十一长假期间与汤老师合影于安陆
晚间小酌,随手翻手机,同学群跳出一条信息:汤老师走了。
我的心一紧,欢愉顷刻崩塌,酒也喝不下去了。尽管汤老师80多岁,走,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一时如堕迷雾,不辨东西,不知如何接受这种永诀的创痛。
我19岁那年,他到我家给我送入学通知书。即使他将通知书放在我父母面前,他们还是难以相信。那是1978年,在当时而言,他给我家送来的,不啻为改变我和我一家命运的福音,来得太意外,显得不真实。他正是深谙这种底层农家缺少幻想的现实,所以,他专程走十多里路,以证明这不是梦幻,以防止我和我一家人错过了这个不是梦的梦。
我不由自主潸然泪下!
1978年,在上大中专院校靠推荐选拔的年代,公开招考也才实行一年,像我这种家庭成份高(上中农),社会关系中,姥姥姥爷家是大地主,已经当农民的回乡青年,想再回学校深造简直是异想天开,连梦都没有这么做的。第一年参加恢复高考制度首次高考落榜后,虽然参加了次年的中专招生考试,但我基本不抱希望,父母、哥哥也觉得那种高大上的事与我们这样的家庭岂止是绝缘,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汤老师的到来燃起了一家人的希望。他走了十多里路专程到我家送通知:李福寿考上了云梦师范。那时正是抗旱保收时节,我正被生产队派往位于安陆境内的胡家棚子守水,每天晩上龟缩在岗上的乌龟帐里热得一身痱子,被蚊子咬了一身疙瘩。
接到通知那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初晴的天气闷热无比。哥哥在山岗上高声喊我的名字,叫:考上了!
我根本没有惊喜。
回家路上,他轻描淡写地讲了汤老师到我家送通知的事。一家人完全不能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会发生在我家。
汤老师说,就晓得你们会不相信,还怕寄丢接不到误了福寿上学,才专门送来,省事。
我是省事了,可汤老师费心费力费事了。
岗朱高中首届同学在徐家河水库
汤老师是我们的高中语文老师,他教另一班。上世纪七十年代普及高中教育,我们是倒店岗朱高中首届学生,两年的高中竟有一年在和泥、做砖、烧窑、建校,还经常组织师生到周边大队、小队去帮助割谷、插秧干各种需要劳力的农活,连统编教材都没有,只有一套省编的白封面教材,语文课本是欧阳海、刘胡兰、焦裕禄等同志的舞台,读书基本是胡扯蛋。各班老师自备阅读内容交叉上课是常态。汤老师经常组织各班同学出墙报,他还是毕业专刊《雏鹰》的主编,作为学校的文艺骨干、语文尤其作文成绩突出的学生,我跟汤老师接触的机会自然很多。他也一直对我这个农家子弟有某种偏爱,给予了许多专门而特别的指导。
首次高考落榜后,学校的教导主任陈皓老师、我的语文老师姚楚屏老师、汤老师、数学老师严兴邦老师(已故)等都极力鼓励我准备参加第二年的招考。我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做好了当一辈子农民的思想准备,家里由于父亲中风后瘫倒在床,不允许我再折腾什么高考。为此,陈皓老师、汤老师曾专程到我家做工作,动员父母、我哥允许我参加第二年的招生考试。母亲一直都在努力让我重返学校,她说,说不定我家菩萨比别家菩萨大呢。
次年即1978年初夏,在老师们的帮助下,我重返母校倒店岗朱高中参加复习,准备参加当年的中专招生考试。学校给我安排专门的宿舍,协调好各科的老师,我可以就自己各科复习中产生的任何问题向各科老师讨教。古文《捕蛇者说》、《岳阳楼记》、《滕王阁序》等都是那时才开始接触到的。化学元素符号、化合价,数学韦达定律也是那时在复习中首次听说。
2019年十一长假与熊华庆(左)张香权(右)等同学在徐家河水库留影
2018年十一长假,高中同学相约到安陆一中拜望汤老师,当时汤老师78岁,耳戴助听器,跟他说话得揍近他的耳朵,声音既不能太小又不能太大。说起当年给我送通知的事,他说,那个时候,已经回乡的学生,如果有十个考上了,有九个不敢相信,还有一个以为在做梦。你不把入学通知书放在他面前,他不是不相信,是很难相信。
汤老师所言,是那个时代的实情。当时,汤老师精神矍铄,谈吐优雅、风趣,听到汤老师爽朗的笑声,我们都说汤老师肯定能活过100岁。
他笑了:该走就走!
于生死如此洒脱,符合汤老师一生旷达的性格。
汤老师走了。作为我人生重要转折点那个步行到我家送通知的人,我一辈子记着他,怀念他。
汤老师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