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与“昨天”的蓄势,造成“今天”的决堤
刘醒龙在一篇随笔中提到过一首题为《一碗油盐饭》的诗,这首诗是由鄂西一位老人传诵给他的。诗作者是一个十八岁就因车祸丧生的鄂西无名女孩。
诗仅七行,语言极朴素。前四行平铺直叙,平白浅淡,是最平常的草,最平常的叶,平常到你可能就要放弃阅读。“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可是到最后,“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到妈妈的坟前。”那最平常的草与叶,却忽然变作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刺麻木的泪囊,让奔涌的情感汪洋一泻千里,任怎样的滂沱都不足以形容血与泪的摧枯拉朽和猝不及防!
刘醒龙被这首诗所打动,认为它是当今诗坛最好的诗,并以各种方式去传诵,甚至到了法国中国文学周上也不遗余力地宣传。这首诗果然能打动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赚取他们感动的泪水,赢得他们对诗的敬意。原来好的诗是不受语言国界和种族限制的,它的光芒能照亮整个世界。
可是因为诗出于无名的女孩之手,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传诵中,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不断有人宣称这首诗是自己写的。这种大言不惭甚至无耻让刘醒龙很愤怒。也令一切听说此事的人感到愤怒。最真实最感人最具力量美感的以生命写就的诗,岂能任人亵渎?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站出来认领这首诗呢?除却虚荣的原因,也许有人产生过类似的情感,写过类似的诗句,在向诗歌王国朝圣的路上,误以为提前找到了宗教。这说明这种朴素又深刻的情感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与其或剽窃或霸道地想要得到耀目的诗名,不如在这首诗的打动之下,来一次情感上的认领与灵魂上的回归。
让我们回到童年。回到乡土。回到有妈妈深情呼唤的童年。回到温暖纯净的生活底色中去。妈妈的手,实在给了我们太多太多的爱。无论现实曾经有多么贫薄,那爱溢满心间,成为一座火山,在七行诗的召唤下苏醒,喷发成汹涌之波,荡涤了粗砺、丑陋、寒冷,唯余疼痛、震惊、感动,让我们醒着,不休眠,不气馁。
而妈妈,即使活到一百岁的妈妈,也终将离我们而去。你能唤回东风,唤回记忆,可你唤不回生命的衰竭与逝去。妈妈的体温,最后化作我们心头的诗,以光芒高高照亮周遭,免除我们的迷路之忧。以诗之名,它是一个人的诗,也是一个阶层的诗,更是一个民族的诗。它体现了一种精神,更呈现为一种物质。
油盐饭,也朴素,也奢华。在物质极大丰富之时,油盐饭是朴素的。但在回忆里,它是奢华的。在母爱的给予上,它亦是奢华尊贵的。一个母亲,她会尽其所能给予,无论她自身的背负多么沉重。而在物质尚贫乏的地方,它本身就是奢华之物,油和盐,差不多就是生活的全部。放油,放盐,放葱,简直是豪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你一定在艾青贺敬之闻捷郭小川李瑛之后读到了舒婷北岛顾城江河杨炼食指海子……而到了当下,你是不是有一刻也曾盹着了呢?当下,你见过比《一碗油盐饭》更打动人心的简洁的诗么?别把那些故作的呻吟当成诗,别把拼凑的汉字当成诗,别把喋喋不休当成诗,别把刻意做出的玄虚当成诗,别把华丽的词藻堆砌当成诗。你没在一个女孩最纯真的文字里学习过,你没在一个民族从古老的历史走到今天的文字里学习过,你就不算懂诗。而一个没有诗的民族,一个没有诗的城市或乡村,它都将是贫乏的,将是可悲的,也是可耻的。
简单的七行诗,短短的前天、昨天、今天这“三天”却包孕了一个母亲的一生,也包孕了一个孩子得到的最丰富最伟大的爱,更包孕了至高无尚的真理。“前天”与“昨天”的蓄势,造成“今天”的决堤。天堂是什么样的,我们还无从知晓,但我们宁愿相信,妈妈远在天堂,高在云端。妈妈的伟大,是我们民族的根基。最美最有力道的诗,原来它产生于最现实的生活,最切近的人生,最干净的土壤。
疼痛之上,竟开出诗意的花朵。一个女孩,以她只有十八年的生命,写就了一首震撼人心令无数听到读到的人落泪的诗。我想念那个写诗的女孩,想念真正的诗。言有尽而意无穷,这首诗教会我们学习,教会我们敬畏,也教会我们清醒。七行最简单的汉字,最终教会你认识生命的真谛,那比一切苍白的说教要有力得多。妈妈的一碗油盐饭,会令我们内心无比强大。而如果妈妈她老人家健在人间的话,回报一碗“油盐饭”,那将是一次人生的完满。所以,对于这首诗,你只有在情感上认领,在精神上认领,才会真正得到它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