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人下人”的反抗,改变了潘金莲的命运
“自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有生活经验的人恐怕都知道一个非常朴素的道理:一个人的自我评价越高,那么他的实际价值可能很低,相反如果一个人的自我评价很低,那么他的实际价值往往很高。
明代奇书《金瓶梅》中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她就是春梅。
春梅是潘金莲的丫头,在全书第九回出场,当时潘金莲刚刚嫁入西门庆家,无人服侍,于是西门庆便让吴月娘房内的丫头春梅去服侍潘金莲,一个嫌少,又花了六两银子买了个丫头,就是秋菊,原著是:“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
秋菊是个小人物,是“人下人”,同是丫头她不像春梅有名有姓,家庭背景都知道,她却连个姓名都没有。表面上,春梅、秋菊身份一样,都是潘金莲的丫头,一房之内,地位同等,实际上两人一个捧到天上,一个践在地下,别如云泥。庞春梅因为摇曳生姿的色相和心计被西门庆收用,成了妾外妾;秋菊由于不谙事体,成了奴下奴。因此孟超先生称她为“人下人”,是极为形象的。秋菊虽是“人下人”的一个丫头,在《金瓶梅》中却并非可有可无的存在!小人物,其实有大用场,秋菊丫头不可等闲视之。
在《金瓶梅》中,秋菊是受气最多的一个丫头,秋菊的遭遇极为不幸,她在潘金莲面前,不是被扇耳光,便是挨棍子,再者就是被拧脸皮,顶着大石头罚跪,她挨骂挨打的次数在整部《金瓶梅》中最多。零星碎骂不算,挨打程度较大的有五次之多:
《金瓶梅》第二十八回,潘金莲与西门在葡萄架下耍乐,丢了鞋子,派春梅押着秋菊去找,寻到一只却又是来旺媳妇宋惠莲的。潘金莲大怒,命秋菊下跪,并且吩咐春梅“掇了块大石头顶在他头上”。
第四十一回,潘金莲与李瓶儿斗气,在秋菊身上发泄,“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并要批裤子、拿大板子打。
第五十八回,潘金莲以鞋上翻了狗屎,照秋菊“兜脸就是几鞋底子”,嘴唇都打破了,后又叫春梅“把他手拴住”,雨点般用鞭子抽,“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得皮开肉绽”。
第七十三回,玉箫给潘姥姥几个果子和蜜饯,潘金莲让秋菊收起,后发现少了一个柑子,却在秋菊袖中搜出。潘金莲大怒便让春梅狠打秋菊的脸,而春梅却嫌打她的脸“龌龊了我这手”。潘金莲便“用手拧着他腮颊”。
第八十三回,秋菊窥见潘金莲与陈敬济私情,说与小玉听,小玉与春梅要好,转告春梅,因为这事潘金莲在秋菊脊背上“尽力恨抽了三十下,打的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
这些不堪的苦刑,秋菊都默默承受了,这也表现了封建时代婢女作为“人下人”没有人生自由的悲惨遭遇。
筋骨之劳,皮肉之苦,灵魂之辱,秋菊都承受了。
有人认为秋菊受罪是因为碰上了潘金莲。清代学者张竹坡却认为是作者特加寓意安排的。莲者,荷花也;荷花遇春荣,遇秋枯,所以潘金莲宠春梅而厌秋菊。而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秋菊遭罪,在那个人身依附的时代,在那个人口买卖的环境中,又是必然的、普遍的、典型的。一个秋菊,六两银子的价买进,五两银子的价卖出,等同牛马,不任人宰割,又有什么命运?这不也证明作者对封建时代下层女性命运的关注吗?
《金瓶梅》写秋菊,还有艺术结构上的需要。秋菊进门不久,就无意“导演”过一幕戏,那便是孙雪娥与春梅、潘金莲的第一次交锋。当时西门庆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派孙雪娥在后厨加工,久久不好,等得心急,便让秋菊催问,又两顿饭时不回,潘金莲再派春梅去催。春梅借骂秋菊,暗射雪娥,于是有西门庆怒打孙雪娥,及孙雪娥与潘金莲结冤仇,直到不可收拾。
其次秋菊又是潘金莲与李瓶儿斗争的间接武器。
前文说了春梅挨过五次较重的打,其中四十一回,五十八回这两次挨打,虽然潘金莲打的是秋菊,其实都是借机嘲骂李瓶儿。
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颊痛泪,敢怒而不敢言”。
潘金莲的棍棒打在秋菊身上,气却泄在李瓶儿身上;痛了秋菊的皮肉,伤了李瓶儿的心扉,真是借力打力,一举两得。
第三个方面,作为潘金莲罪恶的见证人,秋菊又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
王志武先生认为,人如果按照对世事认知的清楚和糊涂来划分,分为明白人和糊涂人,明白人又可以分为几种:
第一种:世事明了之后改变不合理的东西,扶持合理的东西;
第二种:无力扶正抑邪,但是又为生活所迫,只好糊里糊涂的混;
第三种:无力扶正抑邪,个人生活又过得去,便独善其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也不多加过问,即所谓的“难得糊涂”。
第四种:助纣为虐,欺软怕硬。
从秋菊的经历看,她先是第二种人,为了生活,不得不低声下气,糊里糊涂的活着,但是她的低声下气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被压迫,被蹂躏,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至此,春梅看透了世事,变成了第一种人,她要反抗。
潘金莲与陈敬济夜宿偷情,被秋菊发现。秋菊觉得不合理,也觉得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于是告密,她告密四次,两次不得信任,终在最后一次成功。
潘金莲被卖,被杀,秋菊出了大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非秋菊而不能除金莲。小人物斗败了大人物,秋菊是否自觉意识到个人存在的价值呢?
有人牵强附会地批判秋菊的“告密”行为,属于小人行径,不义之举,其实对秋菊来说,若不是受尽潘金莲的打骂和虐待,她会在意睡在潘金莲床榻上的是西门庆还是陈敬济吗?当然不会,对她来说是谁都是一样的。
要说秋菊的性格,也极为鲜明。她不漂亮,所以不为主子宠爱,因而也未失身;她为人浊蠢,所以成了春梅的欺负对象;她地位低下,所以才偷吃柑子、偶尔发一发犟脾气,而这又使她陷于更深的痛苦。
西门庆暴死之前,她心有不平,但基本逆来顺受。西门庆死后,她朦胧认识到潘金莲后台倒了,增长了斗争勇气。她第一次发现潘金莲和陈敬济的私情,告诉了小玉,只是停于背后议论。一直到遭潘金莲毒打,报复之心才陡然而生。所以第二次尽管有小玉“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之骂,她还是向月娘告发了潘金莲。虽然秋菊只揭发一个主子,而还忠于另一个主子,但这种有限度的反抗,仍比小玉的为主子遮羞、甚至出卖伙伴要强十倍。
秋菊是西门大院中受迫害最多的一个女人,最后在棍棒临头耳光抽脸的交迫之下也进行了反扑,也正是她的反扑,改变了潘金莲的命运,让潘金莲被赶出家门,有了以后的变局,正所谓“秋来莲枯”,灶下婢,影响了大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