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小吴先生”

“小吴先生”——北大的学生都这么称呼吴小如先生。我没有在学校听过吴先生讲的课,但是我心里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我觉得很亲切,因为我是先生在家里“上课”的“学生”。转眼间,吴先生已经离开我们6年。

我的父亲是书法爱好者,曾向族亲、晚清重臣刘秉璋的后人学过书法。耳濡目染,我自小就对书画感兴趣。2005年夏天,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友人范洛森先生的办公室看到墙上挂着两幅书法,一幅是楷书,写得清秀劲美、含蓄儒雅;另一幅是小行书,坚劲流畅,书卷气十足。我说这字写得可真好!但是这两幅作品的书写者“吴小如”,我却没听说过。范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告诉我:吴小如先生是北大教授,是专治文史的大学者,也是吴玉如先生的长公子。哦,难怪这字看着这么眼熟,那么有震撼力,我顿时觉得很激动,当时就萌生了收藏吴先生作品的愿望,向范先生提了出来。

第二年春天,范洛森和我一同去了北京吴先生家——北大中关园43号楼,一座让我后十年间魂牵梦萦的“圣地”。叩门而入,范先生和吴先生是忘年交了,彼此间很熟悉。看到心目中的“偶像”,我却略微有点紧张,但很快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陌生感,大家聊得很开心。当时,吴先生正在给天津古籍出版社撰写“吴小如讲《孟子》”一书,他说,我就用毛笔把这部书稿抄录一遍送给你吧。后来,吴先生又陆陆续续地替我写了一些条幅和对联。遗憾的是,2009年吴先生不幸患脑梗,提笔写字就很困难了。之后几年,我每次回国总要去看看吴先生,虽然我们彼此之间相差三十多岁,但已经成了忘年交。

吴先生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的谦虚、淡泊、低调,吴先生讲:“别人都说我的字比我父亲写得好,我说,我的字不如我父亲,无论是书法还是学问,这一辈子我都超不过我父亲,他才是大家。”

吴先生从幼年起就开始在玉如公的指导下阅读《诗经》《论语》,即便到了晚年,他还是经常卷不离手,不断地在学习、在思考。在学术上,吴先生一直是嫉“错”如仇、“耿耿于怀”、毫不留情。他对当今社会上一些所谓的专业书法家平时不好好读书练字,只顾应酬卖字的现象尤为不满。他说:“能在书法史上起一定作用的人,才可以叫书法家;没有文化修养的书法工作者也不能称为书法家,充其量只能称为‘写字匠’。我宁可一辈子不会书法,也不要当一个俗不可耐的‘写字匠’。”吴玉如先生晚年在邮局门口给人写信,维持生计。晚年的吴小如先生虽然生活拮据,但他宁可像他父亲一样过着清贫的生活,也不愿意卖字。

启功先生对吴先生的人品、学识很推崇,据说有人找启先生学习书法,启先生却把吴先生推荐给了来人,这也说明吴先生书法艺术的高明。

一次,我去吴先生家,他说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我说您那么早起来干吗呢?他说,临帖,一方面是自我的放松,另一方面是我学习前人比我更好的东西。一位在书法上卓有建树的82岁高龄的老人,还在锲而不舍地努力追求。我想起了吴先生第一次见面说过的话,“书法只是我的一个爱好”,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感到这个爱好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这件事是我永远忘不掉的。

吴先生和我聊得较多的另外一个话题就是京剧。吴先生告诉我,他在十六七岁时就陆续跟着韩慎先、张伯驹等名票学戏,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写戏曲评论,他还喜欢收集唱片,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甄选、积累,目前已收藏了近千张京剧老唱片,其中不乏一些很珍贵的唱片。他还送了我他自己唱京剧的碟片,有时工作之余我还听听,犹如先生在我身旁。

吴先生的学生曾告诉过我,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北大人习惯称一、二、三级教授为先生,因吴先生最年轻,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小吴先生”。

2014年5月11日,“小吴先生”终于走完了他92年曲折而漫长的人生之路,那时候我正在国外,没能赶来见先生最后一面。每一次面对吴先生的书法,我仿佛又回到中关园43号那座小楼,又听到吴先生对我娓娓而谈,聊书法、聊京剧、聊那些陈年往事……(刘同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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