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佛洪:失落的故乡
失落的故乡
细细想来,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与动物,与植物,与同类,与自己。此长彼消,此消彼长,在矛盾中对立,在对立中统一,不论胜败终将归于沉寂和虚无。
这些感慨全来自于我与故乡的恩怨纠葛之中。在希望与失望冲撞激起的浪涛之上,我像一叶扁舟随波浮沉,激动、兴奋、感恩、恐惧、悲伤、忧虑、痛苦、愤恨……风平浪静之时,却已樯倾楫摧伤痕累累。其实,在我的人生中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故乡,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我却与故乡渐行渐远,是多么无奈而又令人伤心的事实。
自我记事起,故乡在贫穷与闭塞中平静而质朴。村子里的乡亲们单纯而善良,村子前面的河水与山间的泉水一样清凉甘甜,村子里的鸡鸭猪狗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夕阳的辉光年复一年地晕染着村子四周的山丘,袅袅的炊烟在村子上空弥漫,牛羊的叫声将村子渲染得古老而宁静……
物质的贫乏丝毫没有影响到乡亲们简单而快乐的生活体验:放牛的会将山歌唱响在每一条山谷,耕地农夫的号子悠长而高亢,妇女们浣衣时调侃嬉笑声惊得林中鸟雀乱飞。男人们会围着火塘一边饶有兴味地喝着自家酿造的烧酒一边无根无据地吹牛,女人们会端着一大搪瓷碗稀饭蹚过村西的小溪去分食别人家的一碗凉拌浆水菜。张家的那条毛色难看公狗可以大胆地追求李家的那条毛白如雪的母狗,王家的小孩也可以骑在朱家老汉的脖子上银铃般大笑。
贫穷和闭塞没有让乡亲们丧失斗志,他们卑微的身体中蕴藏着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渴望,他们的骨血中沸腾着战斗的激情。他们与山梁河谷里的荒草野树勇敢地战斗,用原始的刀砍斧凿方式将其剿灭,开辟出一片又一片梯地,种上粮食和蔬菜。他们与寒风苦雨斗智斗勇,用山石和蓬草,为妻儿老小砌成挡风遮雨的堡垒。他们夜以继日地在贫瘠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把豢养的五畜训练成冲锋陷阵的先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在这片独立而封闭的天地间开疆拓土锐不可当,他们试图将一切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让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俯首称臣惟命是从。谁也不曾想到,在这贫穷和卑微的躯壳里,仍包裹着一颗渴求尊严和荣耀的心。
儿时的我是快乐幸福的,尽管饥饿和寒冷让我尝尽了苦头。我可以自由地享受着这块土地的阳光和雨露,我在真实朴素而又带点粗犷的善良中懂得了世间的温情,我在与山野清涧的交流中学会了发现和欣赏,我在雾霭与云霞中丰富了想象。当然,我也在劳动中学会了珍惜,在困苦中增强了毅力,在贫穷中学会改变,在屈辱中学会抗争……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故乡充满感激和依恋,稍稍远离,便牵肠挂肚乡愁满怀。故乡的一花一草,以及那些衣衫褴褛的乡亲都会成为我脑海中难以磨灭的记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美好的记忆在岁月的长河中犹如流星划过天际,一个闭塞的空间一旦被远方入侵的风撕开一个裂缝,原来的平衡瞬间就会崩塌。即便是靖节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也是挡不住世间物欲攻击的,一旦失守必将面目全非。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也许是从村里那几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穿着奇装异服戴着墨镜,提着动感十足的录音机返乡时开始,也许是从那几个一贫如洗蓬头垢面的村姑被贩卖到山东河南等地后,再以一个全新的状态返回故乡时开始,她们衣着光鲜涂脂抹粉,举止自信充满优越感,与之前的卑微拘谨判若两人。那些多年来习惯于安分守己生活的年轻人内心开始躁动,他们无法集中精力再投入到故乡的战斗,于是便瞅准时机一个又一个开始叛逃。外面的花花世界打开了心中的欲望之门,灯红酒绿绮丽迷幻的城市让他们对穷乡僻壤的故乡充满了鄙弃。他们即使艰难而卑微地蜷缩在城市边缘的那些难避风雨的角落,做一个自生自灭的浪子,却再也不愿回归到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
于是,故乡的土地上只剩下老弱病残和不谙世事的孩童。战斗力的极度削弱给那些隐忍多年的植物们绝地反击的时机,它们迅速占领了山上和山下的梯地水田,截断了通往村东和村西的道路,更有甚者还勾结了很多外来物种强势地将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进行包围,攀上那些低矮的房顶,居高临下不可一世。那些憋屈了多年的动物们也乘机无所忌惮地交配繁衍,它们在村南村北的山林中尽情地嘶鸣乱吼。松鼠大白天蹿上屋檐下的玉米串子上尽情饱餐,黄鼠狼大白天当着行动迟缓的老人的面抓走栅栏外觅食的母鸡,老鼠大白天出入灶台谷仓如无人之境……
故乡在动植物们的反攻下不堪一击,村子里到处充斥着老弱妇孺们无可奈何地叹息,他们祖祖辈辈驯服的鸡鸭猪狗也变得垂头丧气毫无斗志,要么选择偷偷逃离,要么莫名其妙地突然暴毙,要么要死不活直到郁郁而终。
于是,更多人选择了逃离。
村子里的炊烟冷冷清清再也飘不出诱人的香味。端起饭碗走出大门,萋萋荒草埋幽径,连一条望嘴狗的影子也看不见。村西的小河沟没水了,妇女们沿河浣衣的热闹场景也与混乱的河床一起干涸。月亮照在被荒草灌木占领的田野上,反射出阴森恐怖的光。猫头鹰夜间的号哭如同鬼魅在村子上空飘荡……
故乡就这样沦陷了。先是土地,紧接着是人心。
在这片土地上主导了那么多年的仁义和善良被欲望囚禁,自私和冷漠不断吞噬着纯朴和热情。老人们被遗弃在这片沦陷区自生自灭,孩子们被托付给这些自身难保的老人们听天由命。我眼睁睁看着老人们在孤独和困顿中毫无尊严地活着和死去,他们就像一件腐朽无用的家什让子孙们碍眼,连他们的葬礼也变得简单而草率,感觉不到丝毫庄严悲伤的气氛,那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在子孙们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这是多么令人恐慌和焦虑的情势啊。曾经以为根深蒂固的亲情乡情被一点点地啃噬和冲淡,那些铭刻在脑海的温暖回忆与残酷的现实对比鲜明,惆怅和失落时常令人心烦意乱。我曾试着用一切可以想到的方式去阻止这种颓势,然而兵败如山倒,我的乞求、愤怒、呼告和伤心,都难见尺寸之功。
直到有一天,儿孙满堂的母亲在孤独地坚守那个荒僻的村庄多年之后,也彻底地失去抵挡的信心与能力,无可奈何地带着岁月印刻在她身上的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关于亲情和乡情的气息,跟着我逃离家乡流离失所。那一刻,我的心充满悲哀和愤恨。我没能继承父辈们骨子里坚忍顽强的战斗精神,没能守住他们用生命和尊严打理出的这片土地,眼睁睁看着自私狭隘和冷漠麻木像疯长的草木一样在此蔓延,对此,我羞愧万分!
也许人生中的每一次伤筋动骨都会让你刻骨铭心,就如同今天面目全非的故乡,残酷地将我唯一的精神栖息地摧毁,给我彻骨的疼痛和凄凉,将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而并不是每一次刻骨铭心都会让你伤筋动骨,就如同儿时的故土,在微微苦涩的时光里,将善良与美好深深植根于我的灵魂深处,让我心生暖意,终生难忘。
当母亲老迈的身躯迟缓地在背井离乡的路上蹒跚前行时,注定了遗憾和痛楚将伴我终生,我对如今的故乡再也不敢抱有任何奢望。半生已过,我已满怀疲惫,任随荒草占领故乡的每一条路径吧,即使猫头鹰扯开嗓子嘶吼又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