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苏嘉鸿长篇小说:老北风 (32)
【连载】苏嘉鸿长篇小说:老北风 (32)
第三十二章
当众人将大掌柜的张九铭抬回绺子里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际,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拉着万春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虚弱的说道:“啸……啸东……!”
万春山闻听,急忙转回身大喊着:“啸东,啸东!”可他身后除了几个和他一起回来的崽子,根本没有陈啸东的影子。他才猛然想起,陈啸东去追那打枪张九铭的人去了。
万春山知道张九铭惦记陈啸东,赶忙吩咐一个崽子去找陈啸东,然后安抚张九铭道:“当家的,我已经派人去找啸东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张九铭眼神里露出一种痛苦和失落的神情,他还想说些什么,可猛然身子一紧,眼睛瞪得很大,身子一挺,抓住万春山的手便慢慢滑了下去,张九铭没有等到陈啸东回来便咽了气。
万春山见张九铭死了,“扑通”一声跪在炕边,抓着他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等到仇二爷带人回来,张九铭早已咽气多时了。
教书先生以及梁满昌等早期跟随张九铭的人都悲恸不已,屋里顿时哭成一片。
仇二爷也做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当众发誓非捉到打死张九铭的凶手不可,挖心掏肝来祭奠张九铭的在天之灵。
又抹了几点眼泪之后,他便走出地窨子来到外面。北风已经小了许多,可吹到脸上依旧很疼,仇二爷抬眼望着南面那犹自熊熊燃烧的大火,心里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他猛然想起赛诸葛给自己卜的那一卦来,同时也想起那八个字“火起旭落,逢五二王”。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觉得这赛诸葛实在了不得,这卦卜的太准了。火起旭落这完全应验了,那么逢五二王呢?
这时,杜天雷、赛诸葛、刘长腿等人也跟他走了出来。仇二爷突然问道:“今儿个初几?”
众人一愣,赛诸葛反应最快,急忙回道:“今儿是阴历二月初二。”仇二爷眼里一亮,喃喃自语道:“今儿个是二月二龙抬头之日,真是应景啊!”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二月二,还有三天就是初五!”
赛诸葛立马明白仇二爷所说之意,赶忙接道:“恭喜二爷,贺喜二爷,逢五二王啦!”
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被他们的话给搞懵了,什么龙抬头?又什么逢五二王的?完全听不懂。
赛诸葛一看自己的卦象灵验了,不禁十分的得意,回头对杜天雷等人嬉笑道:“你们还不快来祝贺,咱二爷马上就要又二掌柜变成大掌柜了!”
还没等众人过来祝贺,仇二爷却铁青着脸训斥道:“祝贺个屁?这事暂时谁也不许提!”赛诸葛本想拍马屁,却没想到竟然拍到了马蹄子上了。这仇二爷说翻脸就翻脸,让他很是尴尬。
仇二爷也没搭理他,转身又进到了地窨子,告诉梁满昌处理张九铭的后事,并交代全绺子的人都要给张九铭披麻戴孝三天。
教书先生含着泪给张九铭脱掉满是血污的衣服,又打来清水给他擦洗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按照东北的习俗,用门板放在屋里地当中,将张九铭的尸体置于上面。
然后打发三猴子带上几个人赶着马车连夜去西北三十里的伊家店镇购买一口棺材以及殉葬所用的东西。
随后又派出几个人去密林深处的一块风水宝地“开幌子”(挖坟坑)。一切都交代完毕之后,都已经将近午夜了,众人简单的吃了一口就去睡了,只留下万春山带着一个崽子给张九铭守灵。
这一夜,万春山一点困意都没有,坐在火炉旁边,又是难过又是担心。陈啸东独自去追人,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这让他十分的惦念,他后悔当时没有和他一同去,也后悔当时没有制止他。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小子别出什么意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无法向九泉之下的张九铭交代。
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不一会儿,负责撩水的几个崽子就拥着陈啸东进到屋里。陈啸东满头的白霜,就连眉毛和睫毛上都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地上张九铭的尸身,手里拎着一件官兵的衣服,里面好像裹着什么东西。
他盯了足有一分钟,才猛然失声痛哭,跪在张九铭的灵床前。万春山赶忙过去扶住他,陪他一同落下泪来。就在这时,教书先生也披着羊皮袄从门外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连声叹息不已。
陈啸东哭的嗓子嘶哑,转头对万春山哭道:“万大哥,老天为啥对我这么不公平?让我死了爹,死了娘,现在连干爹都死了!这是为啥?为啥啊?为啥我的这么命苦?”万春山无言以对,只是一个劲的拍着陈啸东的后背,算是对他的回答。
教书先生长叹道:“唉……,这孩子命硬啊!”
陈啸东含着泪,对着张九铭的尸身磕了九个响头,喃喃道:“爹,你说过,等你百年之后让我给你送终,你安心的去吧,你后继有人了,不会让你就这么孤零零的走的。害你的人已经被我‘插’了,摘了‘瓢’给你报仇了。”说完,从旁边拿过那个裹着东西的衣服,一抖开,从里面滚出来一颗满是血污的人头来。
万春山等人仔细一看,就是开枪打死张九铭的那个军官。
原来,孙副官一路逃命,慌不择路的跑进了下洼子的深处,这里有个自然屯,离老林子能有十多里地,屯子名叫三姓屯,只有十多户人家。
孙副官跑进屯子见到有一户人家亮着灯,就钻了进去。陈啸东一路猛追,远远的就看到了他进了屯子,却没有看到他进了哪一家。由于白天下了一天的雪,所以地上的脚印十分清晰。他发现孙副官的脚印进了屯子中间这户人家,这家人两间黄土草房,刚才还亮着灯,却很快就熄灭了。陈啸东心里一动,猜到了孙副官肯定跑进了这家。
可他知道这人手里有枪,这时候躲在屋里的暗处,势必对自己不利。陈啸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于是大摇大摆的在这户人家门口来回溜了两圈,嘴里骂骂咧咧的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小子跑的真快,一转眼就跑没影了,这黑灯瞎火的去哪找他。算了我先回去,明天早上再多带些人来挨家挨户的搜!”说完便朝回走去。
陈啸东没有真的回去,而且绕到这家西侧的院墙外,轻轻地翻墙跳进院里。靠近西厢房的地方堆着一堆苞米杆子,陈啸东轻掩过去躲在后面,这里既可以窥视到房门又很背风。
陈啸东以为孙副官听说他走了,会很快就出来逃跑,可谁知这孙副官也很狡猾,他在屋里用枪逼着屋里的主人吹灭油灯不许说话。
这样他还是不放心,又找来绳子把房子主人绑了起来。然后,靠近房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听到了陈啸东的话,又听到陈啸东踩着雪远去的声音。可他还是不放心,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多,才悄悄拨开门栓鬼魅一样溜了出去。
这时的陈啸东早已冻得浑身发抖,要不是仗着柴禾保暖,恐怕他早就被冻僵了。
孙副官开了门也没有立刻走出院外,而且站在院子里听了很久。除了北风刮过房檐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声音,整个屯子连个狗叫声都没有。
月亮隐在云层里,只有微弱的光亮照在雪地上。孙副官把枪里面的子弹压满,用手拎着小心翼翼地朝院外走去,他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心说不好,刚要转身,却觉得脑袋被一个冰凉的枪口抵住。
“别……别动,你要敢动我……就打死你!”陈啸东站在孙副官身后说道。这时候,他的嘴都冻得连说话都不利落了。
孙副官心里明白,这要是落在这帮土匪手里还能有好吗?他眼珠子四下扫了一圈,见除了身后这人,再无其他人,便猛的一低头,然后转身就是一枪。
陈啸东赶忙往旁边一闪,孙副官射出的子弹就打到了土房的门框上。随后孙副官就地一滚,滚到院子大门跟前。陈啸东这时手里的枪也响了,可是被孙副官一滚躲了过去。孙副官又回手朝后又打了两枪,便撞开院门朝外跑去。
陈啸东靠在土墙边,两枪都没打中他。见孙副官逃出院外,陈啸东顿时血往上涌,攀着墙头就跳了出去,追出去不到十米,便看到前面一个踉跄的身影正要往路边的壕沟里跳。他抬手就是一枪,响声过后,就看那个身影猛的一扑,趴倒在路边。
陈啸东怕他有诈,远远的对着蜷缩雪地上的黑影又补了两枪,那黑影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他走过去,把孙副官的枪捡起来掖在腰里,再伸手把孙副官的尸体翻过来,看清了就是这个人开枪打的张九铭。
陈啸东喘着粗气看着被他打死的孙副官,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置这尸体。
想到自己出来追人,若是不带回去,别人一定不信这人是被自己打死的。可这么大一具尸体,自己也不能扛回去啊?他琢磨一下,想起万春山给他讲过,官兵剿匪都会把杀死的土匪脑袋割掉带回去请赏。那么自己不是也可以割掉这个人的脑袋带回去吗。
想到这里,他从腰上拽出一把短刀来,蹲下身子用刀在孙副官的脖子上比量了两下。可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了起来,同时胃也在收缩,翻江倒海似的想要呕出来。
陈啸东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现在居然要鲜血淋漓的割掉一个人的脑袋,这让他实在有些下不去手。毕竟这和开枪杀人不一样,后者是远距离的,只需扣动扳机即可,基本和他在绺子里用枪打树桩没什么区别,并不像割脑袋这般血腥和残忍。
陈啸东蹲在地上呕了几下,却什么也没吐出来。他使劲吸了几口冷气,暗暗骂道:陈啸东啊陈啸东,你怎么这样完蛋?这个人打伤了干爹,就是自己的仇人,怎么能对他手软呢?一想到仇人,他的脑海里立马又浮现出韩二爷和韩光宗来。想起这两个人,陈啸东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心也狠了起来。
他觉得眼前这人就是韩二爷,他要给娘报仇。他把短刀放在孙副官的脖子上,把眼睛禁闭,一狠心用力割了下去。
割了半天,孙副官的人头滚了下来,从腔子里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手。那种血腥的味道在冷空气中弥漫开来,钻进他的鼻子里,使他再也忍不住跪倒在雪地上狂呕了起来。
直呕得他的眼泪跟着一起下来,落在雪地上。
终于他停止呕吐,用袖头胡乱的擦了擦脸和嘴角,然后爬起来将孙副官的外衣脱下来,将人头包起来提在手中,虚脱了一般的朝回走去。
张九铭的棺材在绺子里停了三天,南面林子里大火也烧了三天。阴历二月初五这天,绺子里除了受伤不能下地的人,其余的都来披麻戴孝给张九铭送葬。坟地就在老林子深处的一个大土坡下,按照教书先生所说,这里傍山(土坡)依水(松花江)是个绝佳的风水宝地。
埋葬了张九铭,教书先生取来事先用上好松木做成木碑埋在坟前,上面刻了五个字“温岚玉之墓”。
陈啸东见到木碑上的字,惊讶的拽着万春山到一旁问是怎么回事?万春山告诉他,大当家的其实并不姓张,他本姓温,温岚玉才是他的真名。
这让陈啸东猛然想起温先生来!温先生大名唤作温岚璞,又和干爹张九铭很熟悉,莫非……?他想到这里急忙去看万春山,只见万春山朝他点点头,说这里面有很多事,以后有时间再慢慢告诉他。这样的场合陈啸东也自然不方便多问,只好忍住好奇,过去将孙副官的人头放在了坟前的供桌之上。
“爹,害你的人被我插了,您老人家可以安心的上西南大路了!”陈啸东双膝跪倒悲由心生,伏在坟前又是一通大哭。
他这撕心裂肺的恸哭,周围的几百弟兄也不禁都跟着掉下眼泪。
天空又下起了大雪,飘飘洒洒的将林子里最后一点火覆得熄灭了。隔火带以南的树木几乎都被烧光,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的都是烧焦成黑黢黢的残木。远远望去,就像一块狗皮膏药贴在了大地上。
安葬完张九铭之后,除了撩水放哨的依旧守在各自的暗堡里,其余的崽子们都回地窨子里去休息了。
吃过午饭,仇二爷绺子里把四梁八柱以及张九铭的义子陈啸东都请到了大厅里,他这时就坐在平日里张九铭坐的那把交椅上,脸上的疤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光彩。
众人见他坐在张九铭的座位上,心里都不免有些不舒服。无论怎样,大当家的刚离世,你仇二爷就这么着急要做这个位置吗?教书先生看了一眼万春山和梁满昌,这时他们两个也在看着他,三个人立刻心领神会,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仇二爷半倚在交椅上,摆手让大家都坐下。然后慢悠悠地说道:“各位弟兄,今天请大家来,我有些事要宣布。你们也知道大当家的他……唉!我和诸位也是一样的难过,可难过归难过,以后咱们绺子也还是要干下去的。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这么大一个绺子不能没人主持啊,我呢,原本是咱们绺子里的二当家,现在大当家的走了,兄弟我也只有顺应天命的接替这个位置了。今天把你们找来,说的就是这个事。今天二月初五,是个好日子,我呢,就想今天晚上摆香堂,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这些话说出来,本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一直以来他和张九铭貌合神离,各自的手下也都看得出来。可现在张九铭已死,其他这帮人群龙无首,自然会依附在自己的麾下。没想到教书先生站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二当家的,现在宣布这事,是不是有点早了?”
仇二爷一愣,皱起眉头沉声的问:“咋早了?”
教书先生突然哈哈一笑,回头看看万春山,说:“老万,这个你说说吧!”
万春山站起来,冲着仇二爷一抱拳,朗声道:“二当家,那天晚上我带着大当家的回来,大当家的临走之前和我留下了几句话!”
“什么话?”仇二爷“腾”的从交椅上站起来,瞪着眼珠子问道。
万春山把眼睛从仇二爷开始依次在杜天雷、刘长腿和许大耳朵的脸上扫过。这才说道:“大当家的说,他走之后,这当家的位置就留给……!”他停顿了一下。
“他娘的,说啊,留给谁?”仇二爷见他卖关子,有些吃不住劲了。
杜天雷等人也都竖起耳朵听着,生怕万春山说出来的人不是仇二爷。
万春山一见仇二爷发火了,微微一笑,说:“大当家的临终交待,谁替他报仇,这当家的位子就给谁!”
“放屁!”仇二爷闻听,忍不住骂道。
他指着万春山继续骂道:“他姥姥的,你少在这里放屁。大当家的怎么会这么交代?你信口雌黄一派胡言,若想让大家伙信服,你拿出凭证来,你要是拿不出就少在这里放屁!”仇二爷没想到教书先生和万春山他们竟敢公然反对自己做大当家的,还抬出张九铭来说事,这让他不禁火冒三丈。
看到仇二爷发火,杜天雷和刘长腿他们也纷纷站起来,嚷着让万春山拿出凭证来,特别是杜天雷,叫嚷着说,拿不出来今天大家伙就谁也别想好过。说着,双手一伸从腰里拽出两只盒子炮来,怒视着万春山等人。
作者简介:
苏嘉鸿, 笔名漠漠弘尘,黑龙江省哈尔滨双城区人, 民族满, 中共党员。著作有:长篇小说《老北风》、《古墓秘事》、《夜袭老三屯》、《天下魍魉传》、《古堡枪声》、《我的人生只是你爱情的一枚棋子》、《爱,轮回》、《反恐大队》。诗歌、散文《那一抹离殇》、《桃花散》等,先后在国内网站及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