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墨轩:《说唐演义》中的伍云召故事刍议

在展开论述前,需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本文所用《说唐》之故事情节,均为六十八回本中的相关内容,而非陈汝衡先生改写的六十六回本。

小酉山房刊本《说唐前传》

01
伍云召故事在隋朝十八好汉故事中的定位

《说唐》是唐以来“隋唐”故事系列发展过程中,小说这一体裁的代表作之一。《说唐》这部小说有三类主要的故事素材来源,一是秦叔宝故事,二是隋朝十八好汉故事,三是尉迟恭故事。[1]这三类故事为《说唐》吸收较多,至少可以说是这部小说成书的主要素材来源。

以此标准来看,伍云召的故事属于隋朝十八好汉一类。我们可先把书中有关伍云召的情节作一简述。

伍云召登场,肇自其父伍建章写诏书、骂炀帝之事。炀帝欲斩草除根,遂命韩擒虎为帅,征讨镇守南阳的伍云召。其时伍云召正于金顶太行山打猎,结识雄阔海,并许其以招安之意,两人结拜。回城方知朝中生变,便一力守城。

《韩擒虎征伐伍云召》

伍云召英勇非凡,韩擒虎力不能胜,便调请宇文成都并尚师徒、新文礼同来助战。伍云召遣部将去请河北沱罗寨落草的族弟伍天锡。不想伍天锡与雄阔海产生误会,交锋半月余未见胜负,因此耽误了援救日期。南阳告破,伍云召单人独马杀出重围,在关王庙托子于朱灿,只身投奔河北李子通去了。

后来在三十四、三十五回出现,与伍天锡、雄阔海两人合战宇文成都,又于四十、四十一回登场,替程咬金出头打了尉迟恭,最终在扬州比武时遭到暗算而死。

从篇幅上看,以伍云召为中心的故事集中于十四回后半段到二十回开头,除去第二十回开头简单交代伍云召的取向,便转入其他故事的叙述外,剩下的五回半全部都围绕伍云召展开。小说的几大主角如秦琼、单雄信等一概未曾出现。这在十八好汉故事系列中显得非常独特。

《怒反南阳关》

其他好汉的故事,大多显得比较零散,呈点状分布,比如裴元庆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出现的回目只有三十一、三十二回,到三十八回便已阵亡,中间只有零星的几次出场,李元霸登场于三十四回,到第四十二回飞锤击雷而死,中间只有四明山、紫金山两次较为集中的刻画,他们均不像伍云召一样,以主角的身份完整地占据较长的故事篇幅。

以至于有的研究者指出若以人物为中心来划分《说唐》的故事结构,那么起自第十四回后半段到第二十回的前半段,便是一个完整的“伍云召传”,仅以故事的篇幅来看,伍云召在全书中的地位,应是可以与秦琼、程咬金、尉迟恭、罗成并列的[2]。

从艺术性上看,在隋朝十八好汉这一故事体系中,伍云召故事算是情节较为生动、曲折;人物形象较为丰满的一部分。李元霸、裴元庆、宇文成都这样的好汉故事,情节相对单调,作品在表现这些人物时,也只着重突出他们的怪力,几乎看不到其他性格特征,若说魏文通面似关公、尚师徒尚有一些神兵良驹如提炉枪、呼雷豹等还可稍夺人眼球的话,那么新文礼这样的人物则是特点全无,沦为陪衬。

《隋唐系列之伍云召》

总体而言,他们的形象,大都显得面目模糊。与之相比,伍云召故事则包含结义、单挑、守城、求援、误会、托孤、突围、寄子、解仇等多个小说中常见的要素,是一个非常完整且曲折的故事单元。同时,整件事情皆因伍云召的父亲伍建章痛斥炀帝而起,这就把故事与全书忠奸对立的主题联系上了。

可见,伍云召故事在隋朝十八好汉故事中,相对而言是非常立体、丰富的,可以算是这一类故事中的代表性素材。

02
伍云召故事的仿拟现象

然而,论及伍云召的地位,又多少显得尴尬——他既不像程咬金或是罗成,具有独特的性格或是外貌特征,是个性鲜明的喜剧英雄和少年英雄;也不像秦琼、尉迟恭和单雄信,是书中着力塑造的道德标杆。

虽然他的故事在隋朝十八好汉故事中已然算是较精彩的了,但其个人形象却终究未能如秦琼、尉迟恭、程咬金那样深入人心。

川剧《南阳关》剧照

因此,我们可以说,《说唐》中的伍云召故事,虽然占据了书中相当的篇幅,故事构思上也颇见用心,但艺术上仍然有其局限性。究其主要原因,笔者认为是伍云召本人的形象构建,存在较为严重的仿拟现象,这就使得故事虽然丰富,但人物终究缺乏鲜明的个性。

总的来说,《三国演义》(后简称《三国》)的相关故事,特别是赵云单骑救主一段,对伍云召的形象塑造及其故事的生成产生的影响较大。另外,在一些细节上,也可见其对《水浒传》(后简称《水浒》)的模拟。

在《三国》中,赵云单骑救主的桥段有两处着墨较多的故事节点,甚至可以说整篇单骑救主的故事基本上就是由下面这两部分内容架构起来的。

年画张飞、赵云

一是夺取曹操青釭剑。之所以特写此一笔,乃是因为后文写到赵云斩将时,常常是枪剑并用,有时还会“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3]可以说,青釭剑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二是营救糜夫人。这是单骑救主情节中描写最详细的一段。从营救甘夫人写到苦寻糜夫人,最后写到糜夫人不愿拖累赵云而投井自尽。在描写糜夫人不愿上马而使赵云步战的时候,借助详细、生动的人物对话,如“不可!将军岂可无马!此子全赖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为累也。”[4]突出了糜夫人的深明大义。

回过头来看伍云召故事,我们便会发现有诸多情节与单骑救主中的这两部分内容非常相像。

连环画《南阳关》

首先是伍云召与隋军先锋麻叔谋的交战。小说中写麻叔谋正面迎战伍云召,却偷偷安排了十余员将佐以或伏击、或断后、或接应的形式协同作战。当麻叔谋败退时,这些将官尽数杀出,小说中写道:“那四将抵敌不住,伍爷把青虹剑乱砍。……军士乱逃,被伍爷把青虹剑乱砍,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那伍爷杀得兴起,把青虹剑乱砍,不消半个时辰,四将都丧在沙场。”[5]

我们看到,无论是伍云召的作战方式,还是描写所用的句法句式都与赵云单骑救主非常相近,而且所用青虹剑,亦与赵云所夺曹操的青釭剑是相近之物。

其次是伍云召与夫人的对话。起初,伍云召在梦中听到伍建章让他速速离开南阳的消息时,尚说:“孩儿今日就点齐人马,杀上长安,除了昏君,去了奸佞,然后更立新君,与父母报仇。”[6]

似已笃定报仇之心。但当伍家灭门的消息真的传来时,伍云召又举棋不定,多亏伍夫人在旁劝阻,挑明利害,方定其心。小说中写:“夫人道:‘公公婆婆既被杨广所害,东宫未知存亡,相公请点齐三军,杀进长安,去了杨广,别立新主;一则与公婆报仇,二则扶助东宫为君,岂不忠孝两全?’”[7]

豫剧《南阳关》伍云召剧照

这一段对话在伍夫人登场不久便赋予了其识大体、顾大局的形象。到后面城破时,夫人假意同行,却借收拾行李的空当投井而死,显然是不愿拖累伍云召。伍云召推墙掩井,同样是怕隋军盗尸。这些行为,与单骑救主故事中的糜夫人相关情节又是何等相似!

另有一些细节也颇值得关注。比如赵云和伍云召携子突围的形象。《三国》中写道:“掩讫,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绰枪上马。”[8]《说唐》中则写道:“回身往外边,将战袍解开了,将公子放在怀中,把束袍带收紧了。”[9]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焦芳往沱罗寨请伍天锡的桥段,在一些细节上又绝类《水浒》第三十二回宋江在清风山的情节。比如《水浒》中形容燕顺的外貌是:“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10]

而《说唐演义》中形容伍天锡的外貌是:“只见那大王身长一丈,红脸黄须,因吃人心多了,连眼睛也是红的。”[11]整体颜色均为红黄相配,表现出腾腾的杀气。

连环画《南阳关》

再如吃人心一段,《水浒》言:“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12]《说唐》则说:“那心是热血裹住的,须用冷水喷开热血,好取心肝来吃。”[13]也是在情节、包括用句上,都十分相近。

03
伍云召故事的价值

上述这些特点,是笔者读书过程中的发现,也可以说是感受。我们固然不能说《说唐》的作者一定有心去模仿甚至是抄袭《三国》、《水浒》中的内容,但这样的现象的确因内容和语言的雷同妨碍了小说艺术性的进一步提升。

不过,将视野放到《说唐》的成书历程中,笔者认为伍云召故事的仿拟现象并非全然没有价值。

隋唐系列小说,经过演化,最终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线,一条以《隋唐演义》为代表,以帝王为中心,一条则以《说唐》为代表,以草泽英雄为中心,带有很强的民间文学色彩。[14]

《说唐前传》

《说唐》只署鸳湖渔叟校订,有如莲居士的序,作者具体为谁,并不可知,极有可能是在民间说唱和评话艺术的影响下,由较为高明的写手整理而成的。因而,《说唐》的美学观,是一种民间审美的反映,往往较为简单、粗犷,从其中人物、情节的粗线条勾勒,已然可以发现这一现象。[15]

伍云召故事在其中着重反映的应是民间审美的猎奇倾向。所谓猎奇,并不单单指追求尚未出现的新奇,有时也是一种对过去事物的追忆,前提是过去的东西已然足够经典、足够夺人眼目。

《三国演义》中的“单骑救主”,较之史实而言,是进行艺术加工较多的一部分,赵云这样一场枪挑剑砍、舍生忘死、如入无人之境的勇猛厮杀,在《三国》全书中恐怕也没有第二处可以相比。

有研究者做过非常详细的统计,明清时期,无论杂剧传奇,还是民间说唱,都有不少敷演当阳救主的作品。[16]

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三国演义》中最为精彩的情节之一,也是广受百姓喜爱的桥段。而像《水浒传》中燕顺的形象以及吃人心的情节,则更趋近于一种追求感官刺激的娱乐需要。

评书《南阳关》

伍云召故事既然产生于民间,便出于商业化的需要,对这种已然广受欢迎的桥段进行效法,或是将一些感官刺激较强烈、娱乐性较强的桥段加以吸收,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要之,这种仿拟现象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妨害了小说的艺术性,但却反映出百姓追求奇异妙绝和感官刺激的审美心态。伍云召故事并未出现于《隋史遗文》、《大唐秦王词话》等作品中,应该是流传于民间的故事,最终由《说唐》的编定者首次将它整理出来放到小说中。

应该说,伍云召故事在《说唐》中的首次出现及其表现出的艺术特点为我们去审视《说唐》这部小说的成书、性质和美学风格提供了一种视角。这是伍云召故事最大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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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彭知辉:《论〈说唐全传〉的底本》,《明清小说研究》1999年第3期,第181-184页。
[2] 徐燕:《隋唐故事考论》,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论文,2010年,第285页。
[3] 罗贯中:《三国演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64页。
[4] 罗贯中:《三国演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62-363页。
[5] 佚名:《说唐演义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2页。
[6] 佚名:《说唐演义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8页。
[7] 佚名:《说唐演义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1页。
[8] 罗贯中:《三国演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63页。
[9] 佚名:《说唐演义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0-161页。
[10] 施耐庵:《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422页。
[11] 佚名:《说唐演义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4页。
[12] 施耐庵:《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423页。
[13] 佚名:《说唐演义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3页。
[14] 齐裕焜:《从单雄信和罗成形象的演变说起》,《明清小说研究》1993年第4期,第150页。
[15] 齐裕焜:《论隋唐系统小说的演化》,《明清小说研究》1988年第4期,第22页。
[16] 王威:《赵云形象史研究》,浙江大学文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57-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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