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许京兆孟容书[寄许京兆孟容书]
白话译文
宗元再次拜倒在您的座位前,承蒙您寄来书信,给予我教诲劝告,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深深的厚望,我真是感到欣喜万分又心神不宁,怀疑这就像是在梦中一般,捧读您的来信,万分感激之余,更是诚惶诚恐,心中不安。回想我自从获罪遭到贬谪到这里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还不曾有过朋友故人和与我同事过的大臣愿意给我写信。这是为什么呢?当今朝廷,到处都是陷害和诽谤,到处都是怀疑和欺罔,这确实是令人奇怪又令人畏惧。自从遭到贬谪以来,我孤独无助,形单影只,忧心忡忡,焦虑烦闷,只凭自己的这半条生命苟延残喘罢了,而且现今已是百病缠身,腹中总有一'股痛楚郁积不散,所以常常是不思茶饭,不食自饱。有时忽冷忽热,一会儿着凉一会J儿上火,现在已是日渐消瘦,然而这却并不仅仅因为这里的瘟疫毒气所导致的。忽然收到您的来信,捧受您的教诲指点,方才知道我有幸为您这位有大德大才的君子所宽恕,并希望我能排解以往胸中郁积的愁闷,振作起来重新做人。我有何德何能,敢蒙受先生您这么多的关怀。
我早些时候,曾与获罪遭贬的人亲近友善,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惊奇于他们的才能,认为可以和他们一起共同坚持仁义之道,有益于加强对社会、百姓的教化。当时的我过分自信,不自量力,勤勤恳恳,一心只以中正信义当作自己追求的目标,想以此来振兴尧、舜、孔子等圣人所开拓和倡导的思想学说,却不顾及自身的愚昧无知、平庸简陋,仍然尽心竭力,这份心志竞到了如此程度。然而却不曾料到已经是穷途末路,危机四伏,动辄得咎,做任何事情都总是不顺,而且触犯了王公贵族和天子近臣,终于遭受了不曾预想的罪责,招致无数的指责非难和众多小人的怒目而视。加上我本来就地位卑微低贱,突然起来倡议主张革新,自然得不到别人的信任。那些一心只想着追名逐利的人,对于我主张的革新一直就极力反对,一旦得势以后,就更是造谣惑众,谩骂攻击。在我遭到贬谪这样的不幸之外,还要承受无端的指责攻击,一时间仇敌遍地。他们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联合各种残忍暴戾、无能失职的人,里应外合,竭尽全力要致我于死地。所有这些都是先生您所见所闻的,但我却从来不敢向别人说起这些事。然而对于这些事情心中一直忿忿不平,难以释怀,所以今天又诉诸笔端,流露纸上,向先生倾诉。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抵销我自身的罪责,又如何敢领受别人的称赏呢?现在我们这一群所谓的革新人物,幸而得到皇上的宽容恕罪,各自都被发配到较好的地方,每天没有多少政务的事情,还能坐食朝廷俸禄,这已经是当今皇上英明贤德而给予我们的优厚待遇了,又如何敢更企望别人来给我们解脱身心上的病痛,希求更大的恩泽呢?由于自己年少气盛,不识时务,不懂得察颜观色、见风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恰当,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随心所欲,意气用事,结果使自己获罪受罚,遭受贬谪,这都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我在各位革新人物当中,罪责最重。然而神明又给我以惩罚,使我想一死了之都不能够。只好整天给人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求得饭食,苟且偷生,一天又一天地在这个世上活着,迷迷糊糊地不知羞耻。然而除了以上原因之外,我能够坚持活下来还有其他更大的原因。我自己认为自从有了柳姓以来,至今已有二于五百年了,这两干多年来,柳家世代都有功名。如今我身带重罪,居住在这野蛮荒芜的地方,地势低湿,毒雾笼罩,恐怕某一天我突然死去,尸弃异乡,填于沟壑之中,使先辈的世系到我这儿中断,因此极为忧伤痛恨,心中如热水沸腾一般地焦灼不安。如今我还是茕茕独立,孤身一人,还没有子女。这里这样荒蛮偏僻的地方又很少有文人士大夫人家的好女子,找不到合适的女子以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而且世人也不敢跟我这样罪大深重的人亲近联姻,因此为家族传宗接代的重大责任,一直不停地压迫着我的心。每当春秋时节,我总是独自一人去祭奠祖先,在孑然独立中回首观望,却没有子女后代跟随其后,每当此时,便不觉害怕得浑身发抖,恐惧担忧,唏嘘长叹,担心延续后代的大事恐怕就这样完了,每每想到这些,便悲痛至极,内心就像刀割一般。这也确实是先生您对我所同情怜惜的地方。我祖先的坟墓在故乡城镇的南边,在那边也没有我家的子弟后代侍奉,只把它托付给村里的邻居。自从我遭贬放逐到这里以来,家乡的各种消息都得不到,我也无法向家乡传递消息,这样替我家看守祖先坟墓的人就一定会更加懈怠。我日夜哀叹悲愤,害怕别人损伤毁坏我家祖坟上的松树柏树,害怕放牧牛羊的人不注意而毁坏我家祖坟。近来我已有四年没有回去扫墓祭坟了。每当寒食节的时候,我都面向北方长号大哭,用头撞地。不禁联想到那田野里道路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无论是奴隶仆役,还是佣人乞丐,都能够在这个时候去给父母上坟扫墓,也无论是乞丐农夫,在他们死后,也都能受到子孙后代的悼念祭奠。然而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养子孙的希望,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在故乡的城西,我家有几倾田地,田地里栽着好几百株果树,这多是我的前辈们亲自栽种的,如今已经荒芜无人管理,只恐怕早已被人砍伐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有人爱惜了。我家中原有皇上恩赐的图书三千卷,都还放在善和里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如今已经三次变换主人了,书是否还保存下来就不得而知了。所有这些我都挂念在心,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难以释怀,然而对此却又无能为力。自己如果在世上立身一旦失败,那么一切事情也就跟着失败,分崩离析,一蹋涂地,自身受到摧残,家庭遭到衰败,这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又怎么敢更希求有大德大才的君子来给我以抚慰体恤,仍然把我放在人中把我当人看待呢!因此我现在吃饭时根本就不管饭食的味道如何,也不管什么节操礼仪,也不经常地沐浴洗漱,因而常常是一挠皮肤,满指甲都是灰尘污垢。我确实是心中忧虑恐慌、悲痛伤心,没有什么值得向您奉告倾诉的,以致于说了这些。
自古以来的贤能人士,都能坚守自己的志向,安分守纪,其中遭受诽谤非议而最终不能澄清的,也仅仅只有百来个人。所以即使有诬蔑没有兄长的人偷嫂子的,诽谤没有老丈人的人打岳父的,然而最后都依赖于当世的豪杰人士,分清了黑白,辨明了是非、终于使他们光照史册。管仲遇一盗贼,却被提升为功臣;匡章虽然蒙受不孝的恶名,却被孟子以礼相待。当今社会已经没有了古人那种明辨是非、澄清事实的行动,却继承了古人诽谤谩骂的传统,要想当今世人为自己辨明是非,澄清事实,这恐怕是不可能了。直不疑明知自己受冤枉却仍然买金子偿还同宿舍的人;刘宽明知道自己被冤曲,却仍然下车步行回家而把牛给乡里人。这两人确实知道别人对自己的怀疑是冤枉的,但又没法辩解,因为这不是用语言口舌所能说清的。郑詹被捆绑着送到晋国,但最终活了下来,没被处死;钟仪在晋国做囚徒时弹琴发出的声音都是楚音,最终被送回楚国;叔向被抓获囚禁时,自己预测一定可以免罪;范痤逃避追捕爬到了高墙上,却以死而换来了生;蒯通将要被施以烹刑,最后却成为曹参的座上客;张苍、韩信本来都是要被斩首的人,最后却在汉代出将入相;邹阳关在狱中将被处死,却因为给皇上上书而活了下来;贾谊曾被贬斥放逐,后来却又被汉文帝在宣室召见;倪宽被贬谪到极为艰苦的地方,最后却官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被关进在监牢里即将被诛杀,可最后都成为汉朝时的一代儒学宗师。这些人都是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奇伟独特、敢作敢为的人物,所以他们能从各种冤曲诽谤中自我解脱出来。如今凭着我的卑微怯懦、猥琐污浊、才疏学浅、笨嘴拙舌、再加上我心中惶恐惊惧,而且又疾病缠身,因此,即使我想要慷慨陈词,振臂呐喊来为自己开脱,然而同从前的人比起来,这其间的差距就更加大了!
贤能的人在现今世上不得志,不能被重用,那么他对于后世必定很有作用,并为后世所尊崇,古代那些著书立说的人都是这样的。近来我想专注于这一方面,然而却才华浅薄、能力低下,没有特殊的本领能通过著书立说来把自己从中解脱出来,即使想秉笔抒怀,无奈却精神不振、心志耗尽,丢前忘后,始终写不成文章。以前读的书,自以为读得很通很透,可到如今却已经忘得一千二净。每次读古人的传记,看到几页以后,就要再三地翻回到前面去,再重新看看人物的姓名,可随即又全都忘了。假使我万一由刑部的囚犯名册中除名,解除了我的罪名,重新恢复士大夫的行列,那我也没有能力为当今社会所重用了!我只能在这难以发挥作用的地方空发哀叹了,只能在这无以报效的场所留存德行了,然而心中却一直惦记着要保存继续全家对祖宗的祭祀,因此只要稍有可以办到这件事情的念头在心中闪现,我就紧紧抓住不放。我虽然不敢想能够回到故里去扫墓上坟,不敢想退隐回故乡去,住在先辈所留下的房屋里了此残生,假使我能够再稍稍地往北迁移一点,能减轻一点那种瘟疫病毒的侵害,能够娶妻结婚,能够生养子女后代使自己有所托付,使家中的世系能够延续下去,那么我就是就此与世长辞,也象是在睡一个好觉,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信中语言说得太多太繁,不着边际,难以说清楚。然而可以从言辞语句中来探求作者的心志意图,君子一定能够看出其中心主旨。对您极其地恳切留恋。不再多说。宗元再次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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