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晴雯是谁?她“补”的到底是什么?
贾府压箱底的顶级奢侈品
今日享受昔日辉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与无奈。《红楼梦》的悲剧之感全在这样的细微的日常生活事物描写中流露出来。
贾母在把“雀金裘”给宝玉前,一直把它收藏在箱子里不曾示人。给宝玉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好生穿着,并且告诫他“就剩下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
贾母是贾府尊荣的收藏者,见证人。她都说“雀金裘”是“最后一件”,更可知它属稀世之宝,与贾府的安富尊荣地位相称,是豪贵的象征和标志。
宝玉生性大手大脚,平日里值千值万的东西都是过眼云烟,不放心上。把一件“雀金裘”烧了个洞就吓得自怨自艾、夜不能眠,可见这件衣服的重要性。更何况,怡红院的老婆子找遍了全城的织补匠人,都说没见过这样的衣服,都不敢揽这份缝补的活。
我们想,京城的织补工匠,尤其是和贾府有联系的工匠,都是经常会给达官贵族缝制礼服,承揽修补官服等活计的人,他们眼界广,见识的好东西也多,居然没有一人认识“雀金裘”,都不敢接活。
这件裘在当时是怎样一件顶级奢侈品,我们就心知肚明了。但雀金裘只剩一件,而且贾府没有能力再置备,破损后满京城无人能补,都带有一去不再,一去不返的意象。
于水绘晴雯
“雀金裘”=孔雀翎?
“补裘”是晴雯人生中的一次巅峰,集中呈现了晴雯的性格和情感,更是《红楼梦》描写大家族败落的点睛之笔。因此,历代画家都对 “晴雯补裘”这一精彩场面的绘制乐此不疲。
但是仔细观察这些画作中晴雯所补之“裘”,就会发现它们的差别:
历代画家所绘“晴雯补裘”图
从以上绘画图例能看出:
清代画家在画“病补孔雀裘”时一般不放大或者说没有细化“裘”的花色,除了程伟元刊本的绣像中“裘”看上去有些像是孔雀毛外,其他几种画中的“裘”都只是展现了一个大轮廓,没有对花色和式样的详细刻画。
而从民国到当代的画家,在画晴雯所补之“裘”时都有一个较为明显的共同点:即,“裘”上的毛色相比清代画家作品更加酷似孔雀翎,而设色之画则对孔雀翎颜色的表现力度最强。在“病补孔雀裘”的题目和贾母“用孔雀毛拈线织的”一句话的引导下,这些画中对“裘”的表现方式都让人感到非常自然和贴题。
因此,在影响最大的两种版本《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病补孔雀裘”的场面就都围绕有着孔雀毛花色的“裘”展开了,尤其是李少红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更是不惜花费重资打造酷似孔雀开屏的耀眼服饰,把“孔雀裘”做得更有“孔雀”感:
电视剧《红楼梦》中晴雯补裘剧照
古人用孔雀毛织成衣服的例子很多,如《全唐诗》、《太平御览》、《博物志》《清稗类钞·豪侈类》等都有详细描写。
孔雀毛所织服装流传下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明清两代的龙袍和官员们官服上的“补子”:
明清两代龙袍和官员们官服上的“补子”
以上第一幅图是“绛红地织金孔雀羽花纱龙袍料”。
第二幅图是“清康熙·缂金地五彩仙鹤方补”,“此方补以捻金线为地纬与白色地经,采用缂丝法缂织平纹金地,在平纹金地上,以红、蓝、绿、白、黄五色彩线、孔雀羽线为彩纬……使花纹形象生动,自然如生金彩辉映,具有极强的动感和装饰效果”。
第三幅图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杏黄色地织五彩海水云龙纹妆花缎”,“此件妆花缎……又以墨绿、绿、艾绿、红、桃红、水粉、藏蓝、宝蓝、月白、黄、姜黄、白等色绒线和片金线、孔雀羽毛线为纹纬,采取挖梭妆彩的工艺方法织云龙、火珠、茶花、月季、海水江涯等纹饰。”
另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代道光时期的一件“石青绸绣五彩练雀方补”,“在石青色绸底衬上,以孔雀羽线平钉孔雀羽线地,……由于用孔雀羽线采取钉线法绣方补的孔雀羽线地,……使花纹形态逼真,如若天成,有呼之欲出的艺术效果”。
这些以孔雀羽线织就的面料都很清楚地证明:
赵惠民绘粉彩瓷板晴雯补裘
所谓的孔雀线织物的质地或图案所呈现的,并不是没有经过加工的孔雀羽毛或孔雀翎的原样,并不是把原封不动的整根孔雀翎织上去的。孔雀毛在这里早已经过加工,变成了一种深蓝色的线,由这种羽毛制成的线可以织成各种图案,当然我们也不排除有织成整根孔雀翎图案的可能。
不过,就迄今为止留传下来或考古发现的服装及面料看,如同上面列举之例一样,绝大多数还是以孔雀毛捻成线织成其他各种图案,而非酷似孔雀翎图案。
另外,从上面的例子还可以看出,一般用孔雀羽毛捻成线进行织绣时,也还是会加入其他各种不同颜色或质地的线一起织,并非仅用孔雀毛。《红楼梦》里的对“雀金裘”的描写就已经告诉我们,除了孔雀线,还有金线。
“雀金呢”和“乌云豹的氅衣”
电视剧《红楼梦》贾母、鸳鸯剧照
《红楼梦》庚辰本第52回:
贾母命鸳鸯“把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宝玉”,并笑着说:“这叫做‘雀金呢’,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
其中,杨本、蒙本、戚本、梦本、彼本,皆与庚辰本同,作“乌云豹的氅衣”,而程本则作:“孔雀毛的氅衣”。
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杨本、戚本、彼本与庚辰本同,作“雀金呢”,蒙本作“雀金裘”,梦本作“孔雀呢”,程甲本作“雀金泥”。
很多人可能都会觉得奇怪,不是“雀金裘”吗?怎么又叫“乌云豹的氅衣”了?
“氅衣”原来是一种无袖的道袍式的大斗篷,所以才叫“氅”。到了明代,氅衣就变成有袖的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清代。比如,慈禧太后在一般场合,都喜欢梳大拉翅发型,穿宽裾大袖的氅衣。《明宫史》、《酌中志》、《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绿野仙踪》等均有描述。
张惠斌绘晴雯补裘
“雀金呢的氅衣”,也很明白,指的是这个氅衣的面料是雀金呢,那么“乌云豹的氅衣”,当然也是指这个氅衣的面料是“乌云豹”的了?
要想弄清楚“乌云豹的氅衣”和“孔雀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必须先了解什么是“乌云豹”。《清稗类钞·服饰类》、《右台仙馆笔记》、《荡寇志》、《彭公案》、《再续彭公案》、《济公全传》、《绣戈袍全传》、《狐狸缘全传》、《清稗类钞·动物类》、《榆巢杂识》等皆有备细记载。
“乌云豹”,说的是狐皮的种类,俗话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所谓‘狐白裘’,就是狐狸腋下的毛,集腋成裘就叫‘天马皮’,项下细毛,深温黑白有花纹的,就叫‘乌云豹’。
因此,“乌云豹的氅衣”就是集沙狐颔下之毛而成的狐皮大衣。但动物毛皮有类于狐之项下毛者,亦可以“乌云豹”命名,却也并非真的要是狐狸毛。
因此,“乌云豹”不能简单的就认为一定是指沙狐项下之皮毛。人们可以取其形象而用之于各种名物。《红楼梦》此处贾母所说“乌云豹的氅衣”就又是一例。
那么,“雀金裘”和“乌云豹的氅衣”到底什么关系呢?
连环画《晴雯》封面
有人会问:只有狐狸腋下的毛能叫“天马”,项下的毛能叫“乌云豹”吗?其实,所谓“天马”,因为它是白色的,所谓“乌云豹”,因为它是黑白相间的。因而,狐狸,或者其他任何动物,只要毛色是黑白相间的,皆可用“乌云豹”命名。
因为我们现代人的生活中没有贾母所说的“乌云豹的氅衣”或“孔雀毛的氅衣”,历经时代变迁的服装业中也早已不存在这两种制服工艺,所以,以往的各种研究中的各种说法都存在片面性,虽然我们只能推测,但推测也要多方面考虑,不能只是单一的想像。我们应该可以这样来描述贾母所说的“氅衣”:
面料是呢子的,用孔雀毛织成;里子是“乌云豹”(可以是狐狸毛,也可以是其他动物皮毛)。程本的“孔雀毛的氅衣”,恐怕不能排除整理者或者底本抄写者或修改者对“乌云豹的氅衣”和“雀金呢”之间关系不了解,认为二者不是一件东西,或者认为作者写错了等等,而对原文进行的错误修改。
也正是这种将“乌云豹的氅衣”字样完全删除的修改,使得之后的艺术家们有了更深的误读,从而使他们笔下或是镜头下的“雀金裘”逐渐完全变成了一屏孔雀翎了。
笔者也尝试创作了一幅同样主题的作品:
笔者所绘《晴雯补裘》,布面油画,90×120cm。
宝玉“三悼三叹”的首席大丫鬟
晴雯,堪称怡红院中首席大丫鬟。
贾母对晴雯评价极高:“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试想贾母是什么人?是这个贵族大家庭中最有生活经验、最有见识、最心疼宝玉的人。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当然要让自己最喜爱和信任的丫头去服侍他。
贾府中好丫头很多,但能服侍宝玉的却不仅是一个好就可以的,她必须要经过贾母的考验和品度,要是人上之人,无论从哪方面都要是出类拔萃之人。而且贾母的这种挑选也绝不是仅给宝玉挑个使唤的丫鬟,而是要给他物色将来陪伴他一生的妾侍。
因此,贾母对晴雯的观察和考核便是多方位的:相貌、头脑、灵巧度、言谈、女工等等。经过这样严格地考察之后,贾母认定:只有晴雯堪配宝玉,就连鸳鸯、袭人等大丫鬟尽皆比不上晴雯。就连深恶晴雯的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她“色色比人强”。
电视剧《红楼梦》中晴雯补裘剧照
晴雯被逐后,宝玉身边等于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令他伤心!连袭人都知道,宝玉心内别的还不算什么,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莫说晴雯生前在宝玉心中和生活中的位置,只看她死后,宝玉对她的三悼三叹,在《红楼梦》中就是空前绝后的。
一悼:借“姽婳词”初悼晴雯。
二悼:《芙蓉女儿诔》专赠晴雯,一部书中,宝玉从未给第二个大观园女儿做过祭奠文字。
三悼: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又用半回文字写宝玉填词悼晴雯。
宝玉三悼晴雯之后,仍觉不足表达二人之间深厚情谊,还不断触景生情地随处引发对晴雯的怀念。比如,宝玉夜梦晴雯,袭人说:“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又让宝玉听到麝月、秋纹之口,补提“晴雯的针线”,真有物在人亡之叹!”
宝玉甚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而致忧思成疾,连王夫人也是心中自悔,不该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
王叔晖绘《晴雯补裘图》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时,宝玉又联想到晴雯:“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到了“侯芳魂五儿承错爱”,宝玉再一次怀念晴雯。
大观园中死去的小姐、丫鬟也多,宝玉除当时难过外,基本上都再没有进一步的悼念与回忆(当然对黛玉除外),唯有晴雯一人,宝玉对其三悼三叹,情感回环缠绵不绝。因为晴雯是宝玉情感中的理想人物,也是《红楼梦》女孩的理想人物,是作者理想的寄托。
整部书,包括贵族小姐在内,宝玉从未在她们生病时像伺候晴雯一样伺候过任何女孩子。小姐们生病写得很少,大多数只是提一句,注明请“大夫吃药”,也就没事了,除黛玉之病,宝玉每日探望挂心外,余者皆不在宝二爷关心之列。
袭人是怡红院第一大丫鬟,是宝玉生活中离得最近之人,第二十回她生病,宝玉也只不过“心里想着”,“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待袭人“觉得轻省了些,吃些米汤静养”后,他便“放了心”“走到薛姨妈这边闲逛”。
蔡云绘晴雯补裘
即便是宝玉把袭人踢得吐血,也不过是夜里亲自给她倒个茶,第二天为她请大夫疗治,并未见再多一点的亲力亲为。
但对晴雯则不然。莫言为她暖手、让她进自己被窝渥着,就看第五十一回她感冒风寒,宝玉登时忙乱起来:先嘱咐不让声张,深恐遣晴雯回家;请大夫不算,还要亲自验方,见所开系虎狼之药,便大发脾气,到底找了给贾母看病的太医院医生方罢;而后又亲自为她量体温、亲自在屋子里煎药、陪她说话解闷;给袭人看踢伤时,王太医也就是一次性说了个方子,“怎么服,怎么敷”,宝玉就依方而行,医生第二次都没来过。
晴雯则不然,王太医日日亲来诊治,随时加减方剂,听说还是头疼,宝玉又打发麝月要来二奶奶常用的西洋鼻烟,听说太阳穴还疼,又不厌其烦再次向凤姐要贴太阳的膏药;病补雀金裘当夜更是衣不解带,端茶倒水。
可以说第五十一、五十二回大部分文字都是在写宝玉对晴雯的呵护,宝玉伺候人的功夫,读者只在写晴雯的文字中能有所领略。这种待遇,试问:整部《红楼梦》中哪个小姐、丫鬟,甚至老太太、太太、奶奶们曾经得到过?惟晴雯一人耳。
胡絜青绘晴雯补裘图
“晴雯补裘”与“女娲补天”
《红楼梦》一开始就讲了女娲补天的故事,主人公贾宝玉代表了无才补天的五色石。可以说,补天是针对国家、社会、封建制度和家族,而补裘则是对贵重物品的补救,对家庭的补救,也可认为是对家族和社会、国家的补救。
一个是自大而小,一个是自小见大。因为天大,裘小,天是一个广阔的宇宙意识,而裘只是一件物品,但他们之间有潜在的相通。对于老祖宗心目中的宝物,对于繁华时代的象征,这样写起码是补救了眼前能看到的毁损,但实际上能补多少,是值得思索的问题。
王义胜绘晴雯补裘
这样一位身怀绝技,德才兼备的人,如果运用得当,完全可以对家族起到补的作用。但是,悲剧就在于,家族的命运有必然性,被家中掌权人物自毁长城。这样一位能补裘、补家人物的毁灭,自然就是一种大悲剧。
“雀金裘”是贾府中人对往日繁华的回忆。家道中衰,孔雀裘就是一个见证,因为偌大的家族,再也置办不起这样的贵重物品。贾母将它送给宝玉,肯定了宝玉在家族中的承传地位,提醒他珍惜往日繁华,担负起家道中兴的责任。
雀金裘象征着整个家族曾经的辉煌和今天的衰微。贾母希望宝玉能够体会这里面深切的嘱托和期待。正如贾母弥留之际对宝玉所说的:“我的儿,你要争气!”但是,如同五色石无才补天一样,如同晴雯病中补裘一样,宝玉也没有能力挽救这样一个濒临崩溃的封建家族。
刘旦宅绘晴雯补裘
具体考证及论述请参照:夏薇《<红楼梦>晴雯补裘考论》,《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