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唐寅的风流与坎坷(明清文人的虚与实之七)
说到唐寅,大家可能有点陌生。但若说到唐伯虎,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家喻户晓,他风流倜傥的形象也因此深入人心。那么这个八卦是如何诞生的?唐寅真实的形象又是什么呢?
八卦的诞生
冯梦龙在谐谑笔记《古今谭概》、传奇小说集《情史类略》和话本集《警世通言》中,三次传述了“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
最初的《古今谭概·佻达部》中,是易名“华安”的唐子畏与华学士的交锋,从惊艳到逃归,仅寥寥五十余字,略述为佣窃婢之梗概。而主要篇幅则用来渲染重逢的徜恍,以华学士的局促衬托唐解元的旷达。
《谭概》各部辑录唐伯虎轶事多则,大抵慧黠游戏之类,因其倾心仰慕的视角,主人公不免神秘莫测。
其后仅年余,《情史类略·情豪类》复述了这个故事,文字篇幅翻了两番。铺述了茅山进香遇美、追踪投靠谋娶及挈婢逃归的过程,增加了人物、补足了细节。
《情史》已基本具备了这个故事系列中的关键情节,如伴读代笔、管摄典当毫不苟取;又特设华、唐二人“彼此神交有年,尚未觌面”的前提,及华学士赠奁缔姻的圆满结局,使得故事始末完整,逻辑严密。
《情史》沿袭了《谭概》将祝允明的枝指特征误植于唐伯虎之谬。作为配角的“华学士”不是唐伯虎的反衬,且坐实为“锡山华虹山”。
同时,《情史》开篇就完整提供了唐伯虎的清晰形象:“才高气雄,藐视一世,而落拓不羁,弗修边幅。每遇花酒会心处,辄忘形骸。”
《情史》丰富的情节与对唐伯虎形象的概括,是拟话本《一笑姻缘》的雏形。
《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添加了唐伯虎生平经历与交游的详实信息,并穿插进唐伯虎本人的诗词,用以吐露心迹,使这一形象更完整、丰富,也更符合“风流才子”的声望。
故事的第一场景由锡山移回阊门,艳婢名字由“桂华”换成了“秋香”,青衣小鬟傍舟一笑,使唐解元曲折寻访,并于众里择娶的执着真正有了“情”的对象,而不再只是“豪狂”的猎艳。
从《谭概》到《情史》再到《警世通言》,冯梦龙在对同一个故事的加工完善中,精心塑造唐伯虎的形象。
虽然篇幅急剧增长、情节不断丰富,故事性愈强而可信度随之降低,但“风流才子唐伯虎”的形象却鲜活灵动起来,引起普遍关注,并从此深入人心。
《一笑姻缘》是唐伯虎故事在俗文学领域的第一次成功,其后姑苏抱瓮老人选编入《今古奇观》时,将篇名改为《唐解元玩世出奇》,精准地概括了主题。
因话本不以士林为唯一受众,这个故事从此走出了文人书斋,“一笑追舟”、“白鬻窃婢”不再只是“以资杯酒谐谑之用”的文坛掌故和风流佳话,而成了文学创作的热门题材。
自此在文苑与市井两个阶层都产生了大量通俗作品,唐伯虎风流才高的形象也流传开来。
历史的真实
后人在叙述唐寅的一生中,有几个事件是被反复提及的。一个便是唐寅最初受到程敏政的赏识,但最终因徐经科举舞弊而受到连累,终不再做官,开始自己放旷的一生。
袁表记载:“江阴徐经者,通贿考官故尚书程公敏政家人,得其节目,以示伯虎,且倩代草文字。事露,逮锦衣卫狱,掠问无状......竟以此论发为吏,耻不就,免归。”
《明史》中记载:“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尽放浪。”
尤侗《明史擬稿》记载:“已未会试,敏政为考官,同舍生徐经,以币交敏政家人。为给事华昶所参,词连寅,俱下狱,掠问无状,竟坐乞文事,论发为浙藩为吏。”
第二便是修筑桃花坞,在桃花坞中宴寝宾客,广泛交游。祝允明《唐伯虎墓志铭》记载:“治圃舍北桃花坞,日饮其中,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
三是唐寅在宸濠之乱时,佯狂自污,拒绝了宸濠财币的诱惑。由此可见,唐寅虽然表现不羁,但始终有一定的气节。袁表记载:“宸濠之谋逆,欲招致四方材名之士,乃遣人以厚币招,伯虎坚辞不可;至则阴知将有淮南之谋,遂佯狂以酒自污。”
在王鸿绪的《明史稿》中还记载了一件唐寅的小事:都穆字元敬,吴县人,宏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太仆少卿。里人娶妇,夜雨灭烛,偏乞火不得,或言南濠都少卿家,有读书灯,往叩果然。其老而好学如此,以陷寅为世所薄云。
《明史稿》编纂于清康熙十八年,记录的真假我们无从得知,但唐寅老来读书刻苦艰辛,这与世人眼中风流才子的形象产生了偏差,可以姑备一说。
世人评语
对于唐寅的诗文才华,我们记录了与唐寅同时代和后世人的评语。如袁宏道:“以文名,不专以文名”、“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
再如袁表曾言:“少有隽才,性豪宕不羁,家贫不问产业,好古文辞。与故京兆祝公允明,博士徐公祯卿,今内翰文公徵明相友善。而尤工四六,藻思丽逸,翩翩有奇气,然行实放旷,人未之奇也。纵酒落魄,所著述多不经思,语殊俚浅。”
何大成曾言其词:“率辉映至今骚人墨士,以为美谈。” 可见唐寅的才学并非虚谈。在祝允明为他写的墓志铭中,有“其诗初喜秾丽,既又放白氏,务达性情;而语终璀璨,佳者多与古合”的评价。
可见历史真实的唐寅确有一定的才华,且其人风流跌宕,不拘小节,好广结好友,不以吏事所累,在文在诗在画都有一定的声名,但同时因为他诗酒放旷,他的作品也有流于俚俗,不够古厚的缺点。
诗文映照·风流之感
唐伯虎一生中创作了数量可观的诗文。毕竟他精通诗文书画,后来又以卖画为生,所以经常在自己的画上题写诗句。
而诗文往往借着画幅留存了下来,这些内容很多的题画诗以配画的内容,以写山水胜景、历史人物及美女佳人为主。
从他的画、诗、文来看我们之前所提到的唐伯虎的风流跌宕。或许唐伯虎的风流之感最浅显而言是因为生活所迫,而美女佳人的画作往往受到欢迎,是被逼无奈的辛酸,才造成风流之感。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风流之感其二则是自身的寄托比如《题枯木竹石图》《题琵琶美人图》《题自画洞宾卷》《题子胥庙》等。其中虽然有些是率尔写成,格调不太高,但是大多数的作品都是有所寄托。
《过闽宁信宿旅邸,馆人悬画菊,愀然有感,因题》:“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通过题菊,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题画》:“李白才名天下奇,开元人主最相知。夜郎不免长流去,今日书生敢望谁?”和《题自画墨菊》也是感慨颇深。
诗文映照·跌宕一生
跌宕之高处:少年科第,再经过官僚乡绅的揄扬,唐寅声名大起。他自己也沾沾自喜,踌躇满志。
《题画》山水图: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这一心境是走在他人生高处时的内心活动,的确是因为自己才高而得意而自负的形象。
跌宕之低谷:不料后一年的北京会试中,受江阴富家子弟徐经科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下狱,被革黜功名,发往浙江为吏。遭此打击,他绝意于功名。
唐寅的《与文徵明书》,写在遭科场舞弊案打击,返回苏州之后。当时,文徵明写信给唐寅,责备他不应该自暴自弃。唐寅为了剖明心迹,写了这封回信。
因为是朋友之间来往的书信,不是着意雕饰的文学作品,在内心情感的抒发和表达上就更加真实自然。这封信感情激越,结构严密,语言精彩,有很强的感染力。
跌宕之开拓:从此,他致力于绘事,遍游庐山、天台、武夷、衡山等名山,放舟洞庭、彭蠡,写下了《庐山》《游焦山》《姑苏八咏》山水胜景等诗篇。
《严滩》:“汉皇故人钓鱼矶,鱼矶自昔世人非。青松满山响樵斧,白舸落日晒客衣。眠牛立马谁家牧,?鸬鹚无数飞。嗟余漂泊随鰒粥,渺渺江湖何所归。”写出了眼前景物及自己的感慨。
跌宕之回归:归家后,筑室苏州金阊门外的桃花坞中,以卖画为生,直到去世。《贫士吟》:“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风雨浃旬,厨烟不继,涤砚吮笔,萧条若僧,因题绝句奉寄孙思和》)
并且,他晚年放浪颓废,日常与朋友在苏州桃花庵饮酒、作诗、绘画,写下了《桃花庵与祝允明黄云沈周同赋》五首、《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等等。
唐寅《秋葵图》扇页 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跌宕之偶起:值得一提的是,在晚年生活中,他又经历了宁王宸濠南昌之乱所带来的惊恐。
明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建藩江西南昌的宁王朱宸濠慕唐寅才名,征聘他到南昌。此时唐寅已经四十五岁,他在南昌觉察到朱宸濠有反叛的企图,便假作颠狂,使朱感到不能利用,脱身回到了苏州。五年后,朱宸濠起兵反叛被平定。
跌宕之绝尘:唐寅虽然没有卷入漩涡,逃脱了杀身之祸,但也因与宁王的交往引起当权者的怀疑,平添了不少麻烦。由于生活不顺遂,他思想渐渐消沉,转向信仰佛教,并号六如居士。
唐寅中晚年的一些作品带有幽默感和讽刺的味道,科举制度是封建社会套在知识分子脖颈上的一条绞索,唐寅尝了个中滋味,经历了苦——乐——苦的过程:起初是为了功名苦读,接着是短暂的科举登第的欢欣,结局是因科举而落得个身败名裂。
于是他痛定思痛,大彻大悟:“兀兀腾腾自笑痴,科名如鬓发如丝”(《自笑》)以及《梦》: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 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 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
原因探索
造成他风流跌宕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性情与气节:唐伯虎是一位率真正直的文人,卑微的出身和坎坷的生活道路使得他可能接近下层群众,体察人间疾苦。
他目睹民不聊生的生活现状,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在诗中揭露了封建弊端:《姑苏杂咏》长洲茂苑古通津,风土清嘉百姓驯。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新。市河到处堪摇撸,街巷通宵不绝人。四百万粮充岁办,供输和出似吴民?
并且,更有侠义气概的诗句:
题子胥庙:眼前多少不平事,愿与将军借宝刀。表达了关心苍生的情怀。
秉性刚直:《抱琴图》“低眉宁肯谒王公”在中晚年尝到了人生苦涩的滋味,对封建社会的炎凉世态有切肤之感:《和雪中书怀》暗笑无情牙齿冷,熟看人事眼睛酸。
唐寅行书《自书词》卷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因为不肯屈己下人,境遇始终没有改变,内心充满失望与愤怒。因此,他这一时期的诗,从遭际出发,抒写个人困顿失意的愤世嫉俗的作品增多,傲兀不平之气中往往夹带着消极悲观的情绪。
《漫兴》:落魄迂疏自可怜,棋为日月酒为年。苏秦扪颊犹存舌,赵壹倾囊已没钱。满腹有文难骂鬼,措身无地反忧天。多愁多感多伤寿,且酌深杯看月圆。
同一首诗中,既包含了对封建社会现实的不满,又糅合着低沉消极的思想情绪。这种积极与消极共存的现象,在其作品中屡屡出现。
《祭妹文》是唐寅为了祭悼亡妹而写的祭文,篇幅很短,不足三百字。文中没有一般祭文中常见的溢美之词,而是用平常的原因回忆前事,如叙家常,文章朴实无华,却真切感人。“
前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盲目尊古,流于形式主义,而唐寅却不屑以“空言自苦”,不以世间毁誉为意,显露自己的真情实感,反而受人喜爱。
唐伯虎一直背着个“放荡不羁”潇洒的名声,用他自己的诗说:“此生甘分老吴阊,宠辱皆无剩有狂”(《漫兴》),即使是他临终前写下的《绝笔》诗里,仍然充满着唐伯虎式的豪气:“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在儒家士大夫乃至后人的眼里,唐伯虎是一个典型的“浪子”。
不过,正是因为唐伯虎的真实、消极与积极共存,又有对天下苍生的挂念和顶天立地大丈夫般的气概,却不故作深沉,而是充满豪气,作品语言生动通俗易懂,才会让后世的百姓宁愿相信他娶了一个漂亮的秋香,不那么跌宕悲惨。
最后让我们以唐伯虎的《桃花庵歌》作结,或许他也认为自己是整个世间最清醒的那个人。
报告人:张睿
小组成员:韩沁妍,李想,曹玥,南智佑,马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