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婚泪 短篇小说 5800字 曹廓
在一个县城遇见在这工作的妻侄冷方正，他讲了大学毕业后婚姻爱情的艰难经历：
一
毕业前的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在凉亭里，我与女友娟讨价还价“谈判”了半夜。我叫她来咱家乡的四线城市发展，娟让我去她小县城工作，互不相让。当时，我甚至想给她来段栓保的唱词：“恁娘愁，俺娘也愁……＂我有栓保的坚持，可她没银环的改变，两人便赌气各奔东西了。
回到家，我在一家动漫公司上了班。早八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七小时工作制。我有大把的业余时间。因为失恋心中苦闷，从小时候就喜欢狗的我决定再次养狗。
公司人事主管大狐送我一只狮子狗。狮子狗头上有王字的黑花斑纹，它还会像猫躬腰扬尾扫人。大狐说，这狗极有个性。他家原养着一只巴哥犬，后到的狮子狗只能吃残羹冷炙。许是不甘屈下，它绝食抗争。大狐不得已把它送给了我。
爸骂我不成熟，妈说我没正型，近三十的人了还玩物丧志。其实他们不懂年轻人的活法。极有个性的娟毅然离开了我，我需要转移精神压力才养狗的，总不能陷进失恋的苦痛中而不能自拔吧。
半岁的狮子狗刚来我家时，还是个又小又瘪的线团。虽是白狗，身上沾满灰尘，在院中皑皑白雪映衬下，俨然像个黑花猫。我给它剪了毛洗了澡，又给它穿上黄底黑花马夹。狮样的狗头迷着猫样的狗眼，比猫画虎，取其名赛虎。
受《喜羊羊与灰太狼》启发，我制作了《袋鼠与狮犬》的动漫。您知道，制作动漫是非常艰苦的工作。上班后，除午饭小憩半小时外，我都埋头工作。毎天下班，头晕耳鸣，眼现重影。我对小年轻喜欢的“派对“一夜情闲聊”什么的不大感冒，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逗狗玩。
听妈说，我上班后，小赛虎冻得龟孙子似的瑟瑟发抖，仍蹲卧在大门后的褥子上，侧耳细听，若有所待。只要我一到家，它便欢快地迎接，拉我裤脚，吻我脚尖，打滚，作揖。我坐沙发，它跳我膝上，迷眼团身，乖的似只猫。我睡床上，它爬上床来，在我身旁，侧脑挠爪，可爱得像个娃娃。赛虎，本来与袋鼠风马牛不相及，却成了我动漫里的主角。
记得在大学时，一次，我出校园办事，说好的不误午饭。碰到几个校友市里玩，非让在外面的餐馆吹两瓶啤酒不可，等我回到学校食堂，娟还守着两份饭等着我。分开后我仍然思念她的好。
我爸退休后练书法打太极，妈退休后跳广场舞打棒球。在家中，他们只想着抱孙子，没人理解我，赛虎是我失恋后的唯一，它让我减少了思念娟的次数。
我家两院。原西邻卖房，父母便买来预备给我结婚用的。买房时爸妈让我毕了业一定在本市工作，用他们的话形容，就是“决不能让自己养的鸭子飞走了”。“鸭子是没飞”，可“母鸭”没跟来，只好把两院墙打通，中间安个小铁门。我白天在东院吃饭，晚上与赛虎在西院就寝。本来赛虎有专铺，可它偏要跟我共枕眠，一会在床那头舔我脚板，一会又来床这头挠我脸颊。冬天的夜晚，窗外大雪纷飞，雪竹吱呀；屋内暖风徐吹，我俩的幸福挤满了臥室。
爱犬的出现，减了我失恋苦痛的浓度。
二
些许小事毫无预期地平添了我的烦恼。因为我长得比较老练。公司的几个小姑娘竟喊我伯伯。当时我大吃一惊，不知自己何时成熟到了如此地步。再加上父母不停地唠叨，说某某人家二十三岁的儿子都有了儿子; 你二十八了，我们的孙子还杳如黄鹤……父母无休止的唠叨，让我稳坐不住钓鱼台了。于是，我给女友发条微信，简要地汇报了分别后的情况，当然不乏炫耀之辞，甚至说老板计划提拔我当副经理云云。同时显着很随意地介绍了家乡胜景一牡丹园丶庄子观丶孙膑古城……热情邀请她来此一游。她很快发来夕阳艳照图片:碧波漾漾，垂柳依依，鸥鸟翩翩，下面一个哭脸和两个字:你来。寓意明显，俺这更美，妥协没门，想我你来。
我的苦恼很快被赛虎抚平了。
临近春节，公司举办年会酒宴。席上我喝高了，不知怎么回的家，觉着睡到了自己床上，床上还有亲爱的娟。后来被爸妈喊醒，才知道我原来躺在了院大门旁的雪堆上，当时都冻僵了。妈说，赛虎从门囗到窗下穿梭般的狂吠，才惊起了他们。人不能无感恩之心，我抱着救命恩狗亲了好长时间。从此爸妈也改变了对赛虎的态度。
我与赛虎感情破裂是冬天过后的春天。
春天姹紫嫣红，煞是美丽。赛虎也“狗大十八变”，更加俊秀了。白色的长毛褪成鹅黄，袖珍球体增高拉长两倍，王字额头露出青春的光亮。它的美貌引来了众狗的青睐，一个豆青布袋狗进入了我的视线。它尖尖的脑袋常常瞅地猫似的朝地，大大的耳朵时时凶狼样的朝天，透着黑色斑点的青皮,光秃秃的无一根长毛，尾巴耷拉得无精打采。我知道，它是南院黑瘦夫妇的赖皮青狗。
青春赛虎早恋了。恋爱对象如果是常往我家跑的英俊的黑狗或漂亮的白狗勉强能让人接受，可偏偏是赖皮青。假如把赛虎比作美丽的公主，赖皮青最多是个下三烂的瘪三。然而它死皮赖脸向赛虎献殷勤，恬不知耻地对赛虎溜溜舔舔。许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赛虎竟然与它好上了。
大四时，一个膏粱子弟，公开与我叫板，死皮赖脸追求娟。幸亏娟审美能力强，专注于我。有感于学校恋情，激起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怒火。我打跑赖皮青，唤来赛虎，关上大门。赛虎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又偷偷与它约会了。我恨透了赖皮青，视它为“情敌”，是它夺走了我的狗爱。毎次见面，我都用剑似的目光指向它。它忙低头卧下身子迷上眼，装着对我毫无敌意的样子，不时地偷看我，从那不断张合的眼缝里可怜巴巴地挤出了两滴蛤蟆泪。我估计，它是企图用一幅可怜相博得我的同情。这鬼把戏反而让我嗤之以鼻。
我明白馒头是从里面馊的道理，就苦囗婆心地给赛虎讲，交狗如交人，飞禽尚能择良木而栖，何况你乎！反复强淍，赖皮青没品没相，与它谈情就像凤凰与丑小鸭说爱一样不般配。赛虎对我善意的忠告不闻不问，依然我行我素。对此我十分恼火，终于逮个不是狠狠教训了它。
那天晚上，我请大狐二狐喝酒。大狐就是在公司管人事并送我赛虎的那个人。二狐是他孪生弟弟，在公司管后勤。他俩相貌都是骨瘦，尖鼻，上宽下窄的狐狸脸，常常穿一样的衣服。他们是老板的外甥，对人都会当面哈哈笑，背后使绊子。在公司，我资历最浅，凭高学历拿高薪。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清楚，要在公司占上一席之地，不稳住这俩货是行不通的。
母亲做好了菜，我从小铁门端到西院客厅。俺仨根本不用制造热门话题，便放肆地抽烟，疯狂地吃喝，任性地吹牛。
席间，赛虎蹭蹭我腿，想享受烧鸡骨头美味。由于我对它与赖皮青不能划清界限，对它生有成见，基本上对它已经不屑一顾了，就故意把它晾在一边。赛虎悻悻地去了。过一会东院传来父亲愤怒的叫骂声，说赛虎恶毒地撕毁了母亲为他裱好的“线条芝术＂。我们忙跑去看个究竟，见毛笔字条幅烂几个狗牙印痕，赛虎无事狗似的摇头晃尾。我出师有名，狠踹它一脚，赛虎一瘸一拐地跑到西院花畦旁呜呜地哭了。在院中电灯光下，清楚地看到赖皮青屁颠屁颠地跑去为它舔臀部，还舔得得意洋洋。我最看不惯这种故意挑拨我与赛虎矛盾的卑鄙伎俩，感觉自己的脚很适合赖皮青的屁股，直踢得它鬼嚎般的逃出下水洞，仍余怒未消。
大狐手捧裱字，连夸爸的字有古代柳公权刚柔并济的遗风，说倘若收藏，百年后定然价格不扉。连我都能听出这纯属将山药头夸成天鹅蛋的恭维，可父亲却以为终于遇到了书法界知音，拿出一瓶珍藏二十多年的平坝酒，又让加两个“硬菜”。
三
淡漠了对赛虎的感情，娟的身影便不断出现在我梦里了：学校图书馆里，共同讨论问题；公园里，俺俩挽手并肩赏花捉蝶；如今，我估计她顾影自怜，我茕茕孑立……
五月的一个午后，正是热老虎猖獗的时候。我下班到家一钻出车，烫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我刚要去臥室打开空调休息，见大门旁树荫里，站两个大嫂与几个孩子，他们在指指点点评论。我一看那场面便面红耳赤了。赛虎丝毫不顾及必要的礼仪与休养，在炎炎烈日下，正与赖皮青亲热。英俊的黑狗与漂亮旳白狗，在一旁很不服气地吠着。
我怒发冲冠，四下寻找，抄起一根长长的树枝朝赖皮青头上猛打。一位大嫂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前，怎么不打你家母狗？”我又狠心打了赛虎，它们“吱吱”地叫着，恋恋不舍地才分开了。
赛虎两天没回家，到第三天晚饭时才怯怯地进了院门。其时我正在父亲客厅用餐，故意将脸扭向一旁。母亲倒给它一碗肉汤，泡一个馒头，赛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没好气地说，饿死它！
我又一次想到了娟。那时在大学里，只从与我谈恋爱后，又有两个俊男靓仔向她献殷勤。她像猫一样围着我转，从来没见异思迁过。她与赛虎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赛虎皮毛慢慢变得更加光亮了，身材也丰满了许多。许是知错抱愧，它不再出门了。我上班它卧大门后，我回来它羞羞答答欲迎还怯，惺惺作态。渐渐的，我们的裂痕弥合了许多。
有两天，赛虎不吃不喝，还抖抖地吐。我担心它患了狗流感，让二狐联系一家禽兽医院。二狐的医生朋友让做B超. 验血. 查尿常规，最后确诊: 高危性附件炎。他再四叮咛，此病不可小觑，得挂几天吊瓶。由于没时间陪护，我让医生给它打一小针回了家。赛虎仍吐个不停。
母亲凭她多年行医经验，估计赛虎有了身孕。她联系到另一家兽医院，下班后，我忙开车带赛虎去了。这家兽医院很正规，分许多科部。我带赛虎看了母狗科，做了几项必要的检査，结论证明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按医生安排，我从医院买了许多营养狗膳。
暑天过后，天气渐渐转涼。金秋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我的动《袋鼠与狮狗》取得了成功。我敢断言，不久的将来，这个动漫便家喻户晓，它的影响不会亚《喜羊羊与灰太狼》。这个判断能从老板笑逐颜开的脸上猜出几分。老板发给我一定数目的奖金。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老板竟然还批给我一月的带薪休假。
发奖金那天晚上，我不失时机宴请了两位狐兄。说实话，我能取得一点成绩，与两位狐朋没背后捅刀有直接关系。席间愉悦，扬脖畅快，大哥二哥王三麻子，你好我也好。
宴毕，送二狐兄出院门，见赛虎衔草往花畦里去。二狐说，赛虎产期到了，要弄个好产窝。大狐凭着前狗主人的身份，积极响应。我更义不容辞。聪明的赛虎铺草的地方是在屏风后面，父亲为存放杂物在上面搭两块石棉瓦。在大狐指导下，我找出旧棉被褥，铺到干草上，又在周围拉一圈窗帘。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到狗产窝观看动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别说狗崽子，连赛虎也下落不明了。
我把这紧急情况报告了父母，求二老帮助寻找。爸八点要去书画院参加书法比赛，母亲八点要去参加广场舞会演。我休息在家，可找狗经验不足，便打电话叫了两位狐朋。两人实地察看一番，断定赛虎钻出排水洞，去院西边产了。我的心立刻绷紧了，因为院西是拆后待建的区域，夜间经常听到有群狗干仗的撕咬声。如果赛虎隐蔽工作做的不好，刚刚面世的狗崽子极易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俺仨来到西区，从南头开始寻找，找遍了角角落落，都无赛虎的踪影。
回到家里，爸妈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各自的比赛成绩。我沮丧地说了赛虎的情况。父亲说，我只关心与孙子有关的消息。母亲说，赛虎移窝是怕生人伤着狗娃。放心，产后就回家吃东西了。
晚饭后，我坐院子里等赛虎归来。狗洞里一闪进来个影子，就着院中电灯光，我看清是赖皮青。我瞪眼看它，它脸扭向一边，慢慢地卧在花畦旁，像替赛虎值班看家。我把脸扭向一旁，它趁机衔个骨头跑了。我猜它是给赛虎找吃的，忙随后追到大门外。可它一闪身不见了。根据赖皮青的行动，我估计赛虎未遭不测。
我继续等候赛虎。秋风吹叶“沙沙”有声，月上东天，月里的猴子不安地捣米。我心中泛起一丝凄凉。
“ 嘟”，娟发来条微信。她说，想我了吧？我回，你猜。她发个哭脸，我回个笑脸。看着碧天的圆月，想着远方的娟，感觉圆月离我愈来愈近了，慢慢成了女友的脸蛋，丝丝凄凉化成绵绵的幸福。幸福的绵柔比得上舒伯特的“小夜曲＂。
四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见下水洞边有几根赛虎的鹅黄色狗毛，估计它产后回来找吃的了。忙跑去东院，见肚子瘪瘪的赛虎正大囗大囗地吃着狗盆里的剩饭。
赛虎 吃完摇摇尾巴走了，我随后紧跟。它出大门，随赖皮青从排水洞钻进了南院。我赶快按南院门铃，向两位老人说明情况。黑瘦夫妇帮忙在他家后菜园找到了产窝，里面有两黄两青四个胖乎乎的狗崽。我用老人递来的纸箱盛了小狗，送到我家西院的“高级”产窝。两大狗很担心似的紧随前后。
爸妈爱抚地看着狗崽说，要是孙子就好了。
晚饭后，俩狐朋挂心赛虎，不失时机地前来探询。家来贵客，酒菜上桌。我们迷着眼睛品酒，筷子毫无节奏地夹菜，天南海北地吹牛。
夜间散场，他俩关心地査看狗窝。赖皮青蹲花畦外，赛虎在产窝内，它们十分警惕，发出“呜呜”的吼声。
后半夜我睡得香甜。听到院子西边狗吠得极凶，似乎还夹杂着赖皮青的惨叫。那里狗掐架是常有的事，赖皮青夹尾被咬也是司空见惯的。我翻身安心地睡去。
第二天八点，我刚放下碗，妈从西院回来说，赛虎与狗娃都不见了。我忙到南院寻找，没有。又跑到西区，见一群狗正恶狠狠地朝着一处吠。我循声望去，见一家院墙半倒的屋角里，躺着两只狗。赖皮青在前，怒目圆睁，浑身是已经凝固的紫血，龇着的牙齿里衔着烂狗皮。后面倒的是赛虎，它也伤痕累累，嘴里满是黑白狗毛。我一摸，它已浑身冰凉。里面四个狗娃，两个无头，一个无腹，另一个伩剩不全的狗腿。
我的泪下来了。感叹两狗也欠考虑，如果在家，尚可狗仗人势。在弱肉强食毫无法律意识的犬界，仅凭二狗之力怎能敌过群恶。强烈的疼痛像有一把尖刀光顾心脏，又像熊熊烈火在心底燃烧。我找到一根合手的栓子，要为赛虎为赖皮青伸张正义，为四个无辜的狗娃报仇雪恨！抡起的棍子朝向狗群“呼呼”生风，那些受伤的狗向我狂吠。幸好，两位狐朋找我，及时助战。大狐的木棒打住一只狗腿，那狗三条腿一颠一颠地逃了。二狐的砖头砸住了一个狗头，那狗晕晕地窜了。其他狗也四处逃散。
我叫来瘦大爷夫妇，带上铁锨，来到事发现场。爸妈也闻讯赶来。
瘦大爷抚着赖皮青老泪纵横。爸爸观看现场后，还像以前上课时那样，慷慨激昂地说: 二狗与群狗作了殊死搏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了一个爷们应有的英勇气概……
妈与瘦大娘抚着狗娃，落着泪大骂挨千刀的恶犬。
经过两家协商，决定为坚贞不屈的狗夫妇连同它们的孩子合葬。挖坑时我看着伤痕累累的赖皮青感到羞愧——它虽然颜值不高，看上去畏缩卑微，但在爱妻与孩子受到威胁时能挺身而出，生死一搏，深感自己没有资格做它的敌人或者朋友。
埋葬狗后，两位狐兄要借一步说话。他俩神秘兮兮地说，有个朋友买我的动漫，不用经过老板，卖钱平分。由于沉浸悲痛中便予以回绝。几天后我收到公司辞退函，被辞理由: 说我偷卖了动漫公司的知识产权。
失去工作后，我万分痛苦。一个同学给我透露了娟的秘密，原来她唯一的亲人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疾病，她不忍心离开妈妈……我给爸妈讲了赛翁失马的事，说，若干年后，我一定带来一匹母马与一只马驹子。爸妈笑得很开心。
那天早饭后，我辞别了爸妈，去小县城找女友娟。临行时我来到狗墓旁，哀悼良久，沉思良久……
他讲完落了泪，我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
原文发表于《牡丹》文学2019年第二期
中国作家网2021、07、31号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