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尘缘
尘缘
流冰
菜市管理办主任常春伏在窗台上喊刘年时,刘年正蹲在菜市大公厕的坑道上使劲,听见叫喊慌忙提拎着裤子出来吼了一句:“叫魂啊!早不叫晚不叫的。”
常春拧着脖子说:“狗日的,不识好歹?喊你有事哩!”
刘年答:“甚事?”
常春就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快接,你的电话。”
刘年一惊,八成是儿子催钱电话来了。这小子考了所不声不晌的中技学校,还人五人六、隔三差五打电话回来催钱。
拿起电话一听,不是那小子。
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说:刘年,我是殷桃。
殷桃在电话中说礼拜六想过来看看。刘年心里一激灵,嘴里应付着说好啊好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好些年了,都快淡忘了,突然一下子冒出来感觉生活很不真实。
殷桃是他高中同桌,对他挺好的,人家不嫌弃刘年家穷,有时在课间还用胳膊肘故意碰他两下,望他的眼神也邪乎得很。从初一到高二,俩人同桌三年,同学近五年,没有口角,话语也不多,但彼此都默默关照着对方,尤其是殷桃,只可惜后来她随家大人转学走了。临别那天,殷桃捧着一大撂同学们赠别的礼物踱到刘年的课桌边,有些不舍,眼泪汪汪的。刘年当时很慌乱,赶紧把课桌上刚刚发下来的一张99分的试卷塞给殷桃,说,送你作个纪念吧。殷桃就笑了,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
之后,刘年就不断收到广州那边的来信,有一年暑假殷桃还跑回小城与刘年一起去城郊玩了一天。后来刘年落榜了,紧跟着复读,最终还是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老师们把这结果归究于刘年的早熟早恋,刘年的父母恨铁不成钢,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那个远在广东的殷桃身上。1992年刘年不顾家人阻拦,坐上了一班开往南方的列车,结果到了广州连殷桃的影子也没见着,信封上的落款地址已经易主,人家告诉他,这家人早搬了。问搬哪了,他也不知道。打了两年工,刘年回来顶了老子的职,在一家工厂里上班,经人介绍认识了马红,这马红长相与殷桃颇有几分相像,一笑,也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与马红结婚后的第二年,厂子就垮了,好在马红的父亲是市食品公司的,就着这层便利,刘年在西门菜市摆了这么个牛肉案……
刘年这时想想很好笑,一晃都快20年了。
走至门口时,常春在背后叽咕了一句:“没想到你狗日的还有海外关系哩”。
刘年不解:“河内关系都呒,扯甚海外的?”
常春说:“这女人从学校追到侨联,再从侨联追到你们厂,一路电话打探到我这儿,这关系还能一般?”
刘年停下来,侧着身子问:“甚?这人哪儿的?”
“装孬!美国的,难道你真不晓得?”
“美国的?哪儿?”刘年又咕噜一声。
常春说:“美国明什么州?地名怪别扭的,我说不好。”
刘年回家对马红淡淡地说:星期六有个美国的同学过来看我。马红就问:谁啊?刘年说初中同学,说了你也不认识。马红慌了神,美国来的这还了得,赶紧从箱底翻出存折来,说:“还有两千六百块,今才星期四,你明晌赶紧买些涂料找个工匠把屋子里里外外刷一遍,另外买台抽油烟机装上,你看家熏成甚样了,做菜时别呛着客人,穷点没事就是不能太窝囊太寒酸让人家小看……”
刘年点头,心里像做了件亏心事似的有了种隐隐的愧疚。
晚上,马红就开始打扮刘年,就地取材,把儿子的皮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到条牛仔裤,往刘年身上一比划,长了些,一把剪刀就截下一段,然后送了裁缝铺锁了边,再把儿子酱红色的套头羊绒衫给刘年套上,说,你一个卖“牛肉”的穿西装也不像,这身打扮好,不丢面子不丢人。刘年的心思却不在这方面,木讷木讷的,被马红折腾够了,没精神,心里怅怅的有些犯困,说,随你。
星期五晚上,刘年就去理发铺把头发给做了,定了型,毛巾包着睡到第二天一早去起摊,经过姜小蒜摊位时,刘年停下来本想打声招呼,没料到姜小蒜低着头问了声“师傅您要点啥”?刘年就笑,我啥也不要,我是你刘大哥。姜小蒜这才把头抬起来,咧着嘴打笑他,这哪是刘大哥,摆明泰国人妖,不呆家里会美国小女人跑这干啥来了?
刘年很尴尬地走过去嘀咕一句,你这小丫头怎么也学着油嘴滑舌的?
一早上刘年的心都像是揣了两只小兔卟卟乱跳,大家都拿美国女人跟他开玩笑,上十点时分,生意开始好起来,大伙一忙就将这事儿给忘了。
中饭后一点朝上时,殷桃来了,先进了管理办,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她怕一时认不出,由常春领着走到刘年的摊位前。
刘年正忙着给一位主顾割牛肉,围着皮围裙,手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腥,殷桃叫了一声“刘年”,然后捂着嘴笑:“像,真像。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刘年低着头不好意思:“甚一模一样?”
殷桃仍笑,怪怪的。
刘年抬头偷偷来看殷桃,一下子就撞上了殷桃如水的目光,那眼神一下子就把他拉回到青涩年月,想起她拿胳膊肘故意碰他时的样子,刘年难为情地把头又埋了下去,吱唔着说:“这些年你还好吧?”
殷桃说:“蛮好的,九二年我们一家从广东去了美国,这期间听说你去广东找过我一回,后来我在美国给你寄去好多封信,一封接一封,却一直没见你回复。”
“我也是一时冲动,想去南方打工,不单纯为了去找你。至于你的信,我是好几年以后才看到的,全收在我爸的手里……”刘年两只手来来回回搓来搓去,语调突然变得哽咽起来。
殷桃看旁边围上来很多人,又见刘年那个样子,眼睛顿时就红了:“下了班我们再联系吧,这会儿我还得去下外贸局,这次回来主要是谈一个项目。”
刘年说:“那晚上到我家去吃饭啊,我家马红都准备了。”
殷桃笑笑:“不了,晚上我在豪门宾馆大厅里等你,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殷桃说着就将一个盒子递给刘年,“这是三星手机,路过移动公司时我买了张本地卡,装上了,有铃声响你就接一下,找你太不方便了。”
刘年不想接,看她手就这么一直伸着,不接又不妥当,于是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就接过来了。
殷桃走后,刘年想人家又没说晚餐有没有其它人,更重要的是没说让不让带马红去,这可如何是好?编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借口,最后都觉得破绽百出,经不起马红的推敲,他想好了,如果到收摊时还想不出新的无懈可击的借口,他就不去会这个殷桃了。
人嘴两张皮,说啥都有。
下午马红就听说了,自个跑到了菜市来。
马红说:“嘴蛮紧的哦,原来是个女同学啊?”
刘年低着头嘀咕:“男同学女同学有什么区别嘛。”
马红又说:“就是你那年跑广东要找的人吧?”
刘年吱吱唔唔:“哪跟哪啊?你回去吧,我晚上不去会同学不就行了。”
“去,怎么不去呢?大老远的来一趟多不容易?”
刘年听出了马红的旋外之音,就说:“说不去就不去了。”
马红又说:“说你这人吧,去就去呗,又不是去做啥坏事?错过了,还不晓得日后咋跟我别扭呢。”
俩人正说着话,盒子里的手机响了,刘年望了望马红,马红呶呶嘴说:接。
殷桃在电话中问刘年你下班了没有,说她已回宾馆了,然后又把宾馆的地址说了一遍。这个时候刘年很想问问带马红去可不可以,但始终没开得了口。殷桃说那么我等你,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老同学对你还真不赖,一来就送你部手机,冲这你也应该去。这钱你装着,手机大约多少钱你还她,还要尽地主之谊,不要让自己感觉欠了人家什么。”马红说着将刚取出来的一叠票子硬往刘年怀里塞,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好像不光光是说给刘年一个人听的。
刘年却嘀嘀咕咕,还是不去了,那么老远的有甚好联系的呢?再说让你到时不晓得怎么揣想我。
马红压低声音笑着说,去吧去吧,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咱心里都有数。
刘年拿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马红说:我看摊,你回去换双鞋,中午我新买的,就放在你鞋架上,把头发吹下,直接去吧。
刘年说,那你真不生气?
马红低着头整理着案板,说:“出息,气啥?”
新鞋子踩在宾馆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刘年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滑摔倒了。
刘年再一次看了看手机上的短信,晕晕乎乎就上了7楼,出了电梯,顺着708往里摸,拐个弯就到了701房的门口,刘年扯了扯衣服,轻轻敲了敲门。门很快就拉开一条缝隙,还没等刘年反应过来,就被里面的一只胳膊拽了进去,门“啪”地一声就关上了。
刘年被抵在反扣着的门后,被穿着睡衣的殷桃紧紧地搂着。
殷桃梦呓般喃喃细语:“刘年刘年你就是我的初恋,我这心里揪着十多年了你知道吗?”
刘年喘不过气来,却又不知道怎样来将她推开……
等殷桃恢复理智放开他的时候,刘年的肩上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
殷桃说着对不起就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睡衣有些不整,也没穿胸罩,大半部分乳房露在外面,雪白雪白的,刘年不敢看,却移不开视线,这样看着看着,刘年就感到脑袋在充血。
殷桃看出了刘年的状态,伸手就关了壁灯。黑暗中殷桃再一次拥抱了刘年,刘年这次没有挣扎,他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身体的爆炸声响,慢慢慢慢就有了配合,他们像合作过千万次的夫妻,他们没说一句话,他们大声地呻吟和喘息了……
雨停风止。打开壁灯,刘年这才看到殷桃已是泪流满面。刘年不知如何处置,依在沙发上神情恍惚……
殷桃拽了几张面巾擦了擦泪水,站起来向浴室走去,关门时抛给刘年一句话:“尽管你并不是我已在生活中走失的那个刘年,可你依然使我感到亲爱,这次回国,有很多遗憾,但我却很满足。”
这样的语言刘年在菜市场里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过了,有些不适,他站起来来回踱步,无意中就看到房间的书台上面躺着他当年那张99分的试卷,突然间就感动起来……
晚餐的时候,俩人都喝了点酒,聊了许多开心的话题,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酒店打烊时分。分手的时候,刘年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殷桃说也许没机会了。
刘年又说:“怎么能说这话呢?”
殷桃悻悻地答:“你们这地方的政府太腐败,项目没谈,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利益,很反感!我现在已没什么兴趣了。我已经圆了自己的梦。”
刘年就说:“反正我搞不懂你们跑大码头的事情,不插话,我该回了,马红等急了会骂我的。”
出了宾馆,刘年的脸仍旧烧烧的:在宾馆里做那事真好!改天也带马红开个房间住一晚。
这样想着想着就到了自家的门口,灯亮着,马红开门看到刘年眼睛红红的,就问:“喝酒了?”
刘年点头:“喝了。”
“说说。”
刘年摇头:“头晕,明天说。”
倒在床上刘年就沉沉地睡去,马红却瞪着两只大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第二天早起,走了老远,刘年又火烧火燎地折回来,手机忘带了。
马红说:“鬼联系你啊,那么着实。”
刘年憨笑。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手机始终没有响过。晚上刘年依然充电待机,睡着了也开着。马红就觉得刘年这回病得不轻了。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是宾馆打来的,说殷女士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话别,有个信封留在宾馆吧台上,让刘先生来取。
放下碗筷,马红说我也要去。
俩口子骑上电瓶车,一路上刘年都在揣想殷桃丢给他的究竟是什么物什。到宾馆门口支好车子,刘年走到吧台上问了一下,服务生却要核实他的身份证,刘年有些不高兴递过去,等了一会,服务生把身份证退还给他,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在吧台上,说,拿去吧。马红手快,一下子先拿了过去,转身就往外走。
刘年赶紧跟出来,将身体靠过去,封口儿已被马红撕开了,刘年奋力去抢,俩人拉拉扯扯,信封掉在地上,露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美元,一下子呆住了,刘年没顾上钞票,赶紧弯腰拣起信封,然后将信封倒过来往手掌心里磕了又磕,却没有磕出任何内容,捏着信封,刘年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地望着远方的夜空。
一会儿,刘年掏出手机,查到那个唯一的一个来电显示,按下了回拨键就嚷:“殷桃,殷桃殷桃你回美国了吗?”
对方传过来的却是语音提示:“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马红攥着美元,瞅着刘年茫然若失的样子有些心疼,轻叹一声,嘀咕道:“本来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就像两股道上的两架马车,偶尔碰面,怎么能去要求一辈子都在一个马厩里吃草呢……”
【流冰】报刊编辑,中国教育部“十一五”计划课题特聘作家编委,安徽省作协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理事,已在国内外数十家期刊发表作品近千篇,部分作品收入《当红作家美文选粹》《意林签约作家十年典藏》《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中国最好的小小说》及中国教育部规划课题实验教材等百余种图书,出版《冷夜暖情》、《何处是家园》《杠打老虎鸡吃虫》等多部,曾获六安市“五个一”工程奖、六安市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