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器纹饰上的先祖信仰与文明
历史巨人的六枚指纹,先民两千二百年的文明进化史。
古文献记载,在距今5000-4000年前的尧舜禹时代,人们开始冶铸青铜器,最为尊贵的青铜器当属用于祭祀活动的炊食器鼎,最早的九鼎,就是夏朝开创者禹或他的儿子启下令铸造的,在夏商周三代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而被代代传承。
青铜器上的纹饰,是古代祭祀用的象物,含义类似于图腾,以时间为序,历经五个朝代,跨度达两千多年的青铜器上,先后出现过的纹样有:“饕餮纹、夔龙纹、龙纹、凤纹、窃曲纹、文字”等六种,在青铜艺术发展的不同时期,青铜纹饰亦呈现出不同的时代风貌。
夏商时期,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的标志之一,就是青銅器上出现了想象力丰富,狰狞狠厉的饕餮纹,又称兽面纹,从西周中后期开始,肃穆惊悚的兽面纹逐渐演变成柔和轻松,有一定审美倾向的图案。
到春秋战国时,奴隶社会行将分崩离析,青铜器上的各种兽面纹饰也被更丰富多彩的新颖纹饰,及各种奇巧造型所取代,春秋晚期到秦统一六国期间,铁器大量出现,使得铜制品慢慢退出了主流视野。
从夏商到春秋战国末期的青铜器纹饰变迁,成就了中国古代青铜艺术的独特魅力,两千年间的人类文明变迁与社会进化史,也都能从青铜纹饰的六次变化里窥一斑而知全豹。
假如说中华五千年历史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那么六大类青铜纹饰就是这位巨人,封印在早期人类文明象物上的六枚指纹,通过对这些纹饰的成因追踪,我们便能获得先祖早期信仰与人类文明的变迁全过程。
大禹下令铸造的九鼎,成为国家权利的象征。
1、商末与周初:饕鬄纹的“狞厉之美”崇尚鬼神、暴力的朝代
商和西周早期,(约公元前2070—公元前1620)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文明较之前更发达,社会生产力更先进,平民是手工业和商业的主力,但当时最重要的生产部门依旧是农业,大量的劳动力都是奴隶。
商代是一个尊神重鬼,追逐财富,崇尚暴力的朝代,贵族统治者有事就要占卜,祈求神灵和祖先的庇护,因此,那时各种盛大的祭祀活动层出不穷,祭祀上盛酒的器皿,烹煮肉食的大鼎都是尊贵的青铜器物,青铜器成为权利的象征。
活在看天吃饭的恶劣生存环境,奴隶世袭制的残酷人文环境之下的奴隶们,把诸多无法解释,无法抗拒的自然及本身遭遇也都归结于神的旨意,神灵是奴隶主的堂皇依仗,神灵是奴隶们给自己找的精神依赖和安全感,敬畏出威仪,这一时期青铜器纹饰样式正符合了这句话。
《左传·宣公三年》说:“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象物就是在物体表面刻画能代表某种意义的物,在此,就是指的青铜器表面那些纹饰图形所代表,传达的含义。
商代青铜方鼎
这时期青铜器上的纹饰普遍是神秘而威严的兽面纹,这是因为青铜器大都以祭祀祖先、神灵为用,场面需要庄严肃穆,还要使人心生敬畏,所以这时期的兽面纹饰看上去颇有触目惊心之感,饕餮纹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性纹饰。
饕餮纹的基本形象是一个正面的兽首,双目圆睁,齿牙森列,头上生角,有些饕餮纹是由两个相对侧身的夔龙纹组合而成,所有饕餮图纹的眼睛始终是聚焦点,即使距离很远,人也会被那双巨目中散发出的惊悚气场所震撼。
每件饕餮纹都是孤本,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这是因为早期铸造青铜器技术有限,一件陶范只能铸成一件器物。
饕餮纹饰代表着原始人文明成功转型进入奴隶社会文明,原始部落形式相对奴隶社会的严苛制度来说比较散漫随性,奴隶主为减少奴隶的流动性、反抗性,从而宣扬神灵是人类主宰的论道,其实是想借此控制奴隶的精神与自由。
普遍敬鬼神的社会风气,造就了这一时期青铜器纹饰的肃杀、冷酷又神秘的的气质,给人以无形的压力与威慑,这被史学家称为“狞厉之美”
有些吓人的饕餮纹
2、西周末到东周末:夔龙、凤鸟与窃曲,礼崩乐坏的动乱时期到来
时间来到西周中期,青铜器虽然依旧是政权的象征,但随着“分封制”的出现,西周开始大封诸侯,诸侯封卿士、大夫,大夫又有家臣,明确了贵族阶层之间的等级关系,在民间,国家推行的“井田制”,使得自耕农为主的社会底层人都能分得一块土地,收成八分归己,一分归公,“分封制”是立国之本,“井田制”是安民之本,如此才有了西周的“成康盛世”。
高层人有了泾渭分明的阶层划分,底层人能吃饱饭,有了一点自己的土地,社会矛盾不再如之前那样强烈,人们对神灵的崇拜依赖也日趋减轻。
青铜器上狰狞的纹饰象物,也渐变为活泼轻松的狩猎、习射等纹饰,这标志着中国古代青铜艺术从幻想的神世界向现实的人世界之转变,社会风气从敬神转向敬人,这一时期的青铜器纹饰,从单一的饕鬄文变为灵活多变的夔龙、凤鸟纹为主。
夔龙纹纹样
夔龙纹通常指那种长身弓起,头上有角、巨目獠牙的侧面龙形图像,有的腹下有鳍形足,有的没有,其变化很多,应用灵活,它常与饕餮纹同时出现,有时缩小身躯成为饕餮的角,有时充当饕餮纹两旁填充空白的辅助花纹。
它也可单独构成连续排列的装饰带。夔龙纹又常与圆涡纹相间排列成二方连续图案,被称为火龙纹,龙纹还多装饰于青铜盘底,与鱼等形象组合在一起,构成生动的水族世界。
凤鸟纹包括凤和其他各种鸟属的图案,是商周两代共有的青铜器纹饰。
凤是综合了多种禽类特征而形成的瑞鸟,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称为凤鸟纹的一类,头有华冠,有的有角,尾羽纷披,常用于青铜器主要的装饰面。商晚期至西周时期流行长尾的鸟纹和小鸟纹,多用于装饰带或作辅助性纹饰,比较特殊的是鸱鸮纹,鸱鸮纹作为主要装饰时常取正面形象。是因为鸮类有面盘。
西周中晚期以后,国初制定的“分封制”难以为继--因为诸侯国太多了,导致中央已无地可封,因此建立在分封制上的“井田制”也难以再延续,姬姓宗室小国、封地数量惊人,到西周末春秋初,诸侯封国超过140个,是国初的两倍。
此时青铜器上的具象纹饰逐渐抽象化,这些抽象纹饰虽是由先前的兽面纹、龙纹、鸟纹等动物纹饰演变而来,但神秘的意味已大为减弱,显示了西周艺术向理性化发展的总体趋势。
凤鸟纹饰青铜鼎
窃曲纹由鸟纹、龙纹衍化而来的痕迹是很明显的。试将一部分鸟纹加以排比,便可以推测出它向窃曲纹衍化的具体过程,窃曲纹的适应性很强,可以随机变化,装饰于各种器物的不同部位,与窃曲纹同时流行的还有重环纹、垂鳞纹等。
重环纹多以长圆和圆形图像连续排列,作为装饰带施加于器物的口和圈足部分。重鳞纹像水族动物的鳞片,作交错排列组合,可用于器物上大面积的装饰。
当作为西周基本经济制度的“井田制”瓦解后,西周原有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也相继崩溃,各路封诸侯间征战不已,百姓生灵涂炭,衰微的周天子无力阻止,各家诸侯、卿大夫僭用礼乐成为日常,此时的青铜器纹饰趋向于繁密精细,种类繁多,变化无穷。
蟠虺纹是为适应新的审美要求而创造出的新纹饰。它由夔龙纹缩小、变形而来,单元图案经反复接续,构成大面积装饰,产生类似织锦般的华美效果。同类作品中图像稍大的,称为蟠螭纹。
蟠虺纹青铜鼎
这类纹饰的出现,主要是采用了印模制造的方法,以一个有浮雕图形的单位纹样,在器物坯体上打印出四方连续的排列组合,模印法能保证器物上同类纹饰风格样式的统一,一件印模还能反复用于多件器物,省时省工。
与蟠虺纹同时流行的精细纹饰中还有一种羽纹,或称浪花纹。它常以络纹为界格,装饰在瓿、罍等容器上。浮雕的图形穿插比较复杂,看上去像是无数细小的毛羽或翻腾的细浪,但仔细分辨,可以见出有龙的头、爪隐现于其中。
变形云纹多纳入三角形、圆形或心形等图案框架之内,以金、银或赤铜细丝嵌错,或镶以绿松石,也有的云纹取飞动、流畅的自由结构形式。这种表现手法一直延续到汉代。
变形云纹青铜兽
3、春秋至战国:攻占图与铭文纹饰,分久必合的天下大势到来
到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地主阶级逐渐取代封君阶级,分封的情况虽然还有,但是再也不是社会主流,这个时期真是群雄并起,各领风骚,国与国之间烽烟不断,各国君主对民生还算重视的,尤其像秦齐楚等大国。
所以此时青铜纹饰上的神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直接取材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写实图像,其内容包括宴乐、采桑、习射、攻战、狩猎等,青铜器制作追求错彩镂金、富丽华贵之美,纹饰亦变得细密、精美,甚至繁复。
表现方法主要有减底平刻、镶嵌异色金属材料和针刻三种,前两种多施加于壶、鉴、豆等器物,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宴乐采桑渔猎攻战纹壶”是其中著名代表作。
乐采桑渔猎攻战纹壶
壶身从上到下嵌错有四层纹饰。第一层左边是习射图像,贵族们正在张弓布矢,射向箭靶,右边是采桑图像,几个妇女在树上采桑叶,树下有人接应。
第二层左边是宴乐歌舞图像,右边为弋射,表现的是人们跪在池沼边上弯弓射向天上的飞鸟,被射中的大雁下坠时呈现的弧线,生动地表现出弋射的时空变化过程。
第三层是攻战图像,左边是陆战攻城与守城的激战情景,右边是水战场面;最下层是狩猎图像,猎人们正在用矛等刺杀奔跑中的野兽。
战国刻纹图象摹本(江苏淮阴高庄出土青铜器残片)纹饰中的人物、走兽、树木、器具等都取剪影形式,表现手法虽很简单,动作特征却很鲜明,而且叙事清晰,有条不紊,这种表现形式,被后来汉代的画像石艺术直接承袭。
公元前241年,赵、楚、魏、燕、韩五国联合进攻秦国失败,秦乘势各个击破,自公元前230年至前221年,先后灭韩、赵、燕、魏、楚、齐,统一天下,第一位始皇帝嬴政登场。
秦始皇时期青铜器上的铭文
此时的青铜器纹饰大都变成了人类文字,这个转变象征着先民从敬神到爱人的巨大价值观转变,天子,天的儿子,毕竟也在跟大家一起生存,所以他也是人。
人类文明的最显著特征之一就是文字的发明与应用,文字作为象物出现在青铜器上,是奴隶社会神治到封建社会人治的历史进程中,最有纪念意义的符号。
青铜器铭文原先都是刻在器腹内壁、鋬内等不显著的位置。东周以后,部分青铜器把铭文也作为装饰刻在器物显著位置。
最早的实例是春秋时期晋国的栾书缶,器体光洁无纹饰,在颈、肩部位刻铭文4行40字,笔画间错以黄金,十分美观。
类似作品还有战国时代的鄂君启节(节是古时由帝王或政府颁发的用于水陆交通的凭证),与装饰化的需要相适应,青铜器铭文的文字结构也走向图案化。
春秋战国时期,吴、越、楚、蔡、宋等诸侯国贵族使用的兵器,都是以错金鸟虫篆铭文作装饰,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汉代,有些青铜器上的铭文甚至发展到与花纹装饰难以区分的地步。
青铜器纹饰从神性兽面纹到人类文字的转变,也是人类从依赖神灵到靠自己打拼的历史变迁,从饕餮纹到文字的六种形式演变里,蕴藏着不知多少先民的血泪与征战,才有了后世文明绵延不息的延续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