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话中的“腰”文化
陕北话中的“腰”文化
作者丨鲁翰(书房记团队作者,#青云计划#获奖者)
人身上零部件也分主次,除了胳膊、腿脚和肚腹之外,最重要的无疑应该是脖子頫上的那颗脑,以上的主要部位人们说叨起来自然频率也高。而人的腰,中间这一圪截子,不常见有多关注,也不怎么好描状。
《说文》释曰:“腰,身中也。”腰这东西,不上不下,不前不后,没眉没脸,又形如桶状,除了一个钱眼样的卜脐儿也没什嘛细节,确乎容易教人忽视其所在。
腰为命躯之中梁,九分的当要,腰其实是人们最皮实也最容易忽略的金贵。凡见识过“人体模型骨架”教具的人,一定都会惊叹那细卡卡处,“一枝椎骨顶千钧”的险要和神奇。《素问·脉要精微论》说,“腰为肾之府”,腰不好就等于肾不好,伤腰既是损肾。“肾藏精生髓,髓聚而为脑”,尤其是对五脏六腑一边化生阴阳,一边温煦滋养。
腰跟腰照例是有区别的。说叨男人的腰似乎简单,拢共也就熊腰虎背、膀大腰圆等囫囵半片的几个司空见惯的词。古人说腰,多见在诗句里,往往常见的是描摹和赞美女性的腰姿。
譬如,“楚女腰肢越女腮,粉圆双蕊髻中开”;“嬛嬛一袅楚宫腰”, “玉珰摇素腰如束”;“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东风捏就腰儿细”,“腰身略似海棠斜”……
古人的字典里老根子就没“性感”这个词。细法度量他们的爱美之心,写了个细,写了个妙,写了个美不胜收;溢美之辞居然忽略粉黛颜面,却多在女儿家腰身上破费笔墨,其真灼不矫的审美洞见一点儿也不输今人哪。
《韩非子·二柄》说,“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又《后汉书·马廖传》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女为悦己者容”,回想新时代的婆姨女子家们泥古违今,纷纷节食减肥,饿得圪嶙嶙吤,瘦得麻柴杆杆一样,料想都是斅着古人,慕着标本,直奔那细腰而来。
而陕北人话言话语里说腰或拿腰说事则较为本分实在,且饶有意思。
身躯就说“腰杆子”,身段,体态说“腰身儿”,身胚儿妙曼,是说“腰俏”,只一个“俏”字,诗意翩然立见。后背腰际和椎背叫“后腰”,弯腰多称“猫腰”,腰背弯曲叫“驼腰”,“当腰”是指停中间的意思。“牛腰”是指壮实腰粗,也指家财厚实。“拦腰”从半中腰(挡住,截开等)。“折腰”,是说卑躬屈腰也指中间断裂的情形。“腰眼儿”指的是腰后胯骨上和脊椎骨两侧的小圪钵,也比喻事物的关键所在。“腰骨”是借指有力量和气概。“一腰”是个单位指称,如买一腰裤子。
“搂后腰”,原是说孱弱的婆姨家临盆生产,各自出不上劲,身后得有人拤抱着辅助其分娩;后来借说靠山和可倚靠的力量。“扭腰捩胯” 是说身态猥琐不端;“懒腰舒胯”是指别扭慵懒的样子,“低头哈腰”,谦卑谄媚的样子。“溜腰子”、“掉腰子”,意思是耍花招偷懒、消极或掉队;“弯腰马趴”,形容腰弯曲到了极致。
“没腰没胯”、“水桶腰”意思说没身姿、身材臃肿;而“小蛮腰”,原说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家姬小蛮,她便腰软似杨柳一般,后用来形容女人的腰围纤细,婀娜好看。削肩细腰的“水蛇腰”是指身材惹眼、矫揉作态。中间凹陷的样子叫“瓦腰”或“落腰”,比如说,朱元璋长一副瓦腰子脸。“腰斩”那是古代一种酷刑,从腰部斩断身体;也比喻割断相联系的东西和打压它的势头。
“腰缠万贯”,旧时用麻绳穿钱,每一千文为一贯,是说随身携带的钱财极多,类似意思还有“腰里有货”等。“掏腰包”,旧时钱币常藏于腰囊,是说出钱或替人开账。
另外还有“腰干嘞”这样一句女人间的隐讳语,意思是婆姨们上了年纪,更年期停来月经了;而“腰底下”,“腰里吊的”是一类民间隐语,那是不便言说的男女生殖机密,《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每写到西门庆滥用腰,贪女色,就这么意意思思一说。
“腰是软的,骨架是端的”;腰间那一拢拢虚沓沓的软囊赘肉,辞书叫“软肋”,陕北人是说“软膪”。娇慵的女人尽可以“跌软腰儿”(卖萌撒娇之意),男人的腰干着实软不得,弯不得,疼不得;于生计,“为米误折渊明腰”;于活人的尊严,“骨硬不能深折腰”,非得咬牙闭帮撑将起来。“站直喽,别趴下”是信念,更是使命。
老辈子陕北人脑上和腰间衿着的“羊肚子手巾红腰带”的“腰带”,不仅仅是围裹在腰际的饰带,主要起御寒、护腰和协力蓄力的作用,那些练功的武师和搬运工腰间都裹缠着宽延延的腰带,也应是这个功效。
陈忠实先生笔下的《白鹿原》里的主人公白嘉轩,坚毅刚直,守正不阿,是土匪黑娃心里既怕且尊的“腰挺得太硬太直”的人,故而谋算着非要拦腰打断。在我们黄土高原上穷富且不说,自古跟“白嘉轩”一样腰杆子生庞铁硬的好汉,照例数不胜数。
陕北俗话里的腰也自古式怪样,但每每表述得精到异常,教人叹为观止。
“人老先老腰”,“腰来腿不来”,“树老焦梢,人老猫腰”,“腰圆臀宽,养娃娃(生小孩)不难”,“弓脊梁驴,凹腰子马,犍子老牛不用打”。“蚂蚁挣死是个细腰腰”,“腰中有钱腰不软,手中无钱手难松”;“人家奓出来一个指头,也比咱腰粗”。
“三十里的面条,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淌槽饭饿断腰”,“龟背蛇腰不可交,瞟眼子看人不用刀”,“不怕千锄镂,就怕闪断腰”,“宁打青稍,不打花腰”。涉及陕北民俗禁忌的“四大不能碰”就有:“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好女一身膘,好男无好腰”。陕北人常把负重叫“荷”(hě),不论拤抱还是肩挑,终于发得无非是腰力。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论起来,应该就是家庭的腰;“荷”着生活的重负,也撑着未来的希望。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同样也须有自己的腰,那些兵士、发明家、科学家,那些有识之士和千行百业亿万勤恳优秀的劳动者,他们无疑应该就是支撑和推动社稷文明进步的腰杆子。
人这部机器也怪,生来就该动弹卜趔,那是生命的自然属性。做生活熬了,歇下就是消停;炕皮上窝裹的时间长了,腰腿照例会酸困疼痛,站起来动弹也不失为是种休逸。
“站着说话腰不疼”大致就符合不设身处地来晓世事,理解人。
看腰容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