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秋
一场雨下来,气温立时降了许多,刚刚还穿的半袖,一下子秋衣秋裤上身,还有些冷的感觉。
回老家,见到刚从地里回来的二哥。二哥提着一个编织袋子,里面装了一些还青着的玉米棒子。
二哥说,玉米熟了,刚刚去收玉米了。几个嫩的,带回来煮了吃。
大门外的空地上,已经堆了一大堆玉米,几个剥了皮的,挂在屋檐下,阳光洒在上面,黄灿灿的。
吃饭时,吃到了二嫂煮的玉米,还有新出的花生。那种清香的味道,也只有在老家,才能真正吃的到。
二嫂说,多吃点,都是新鲜的。
和二哥边吃,边说着今年的收成。
二哥说,家里的地大多都流转出去了,只留下了坡岭上的一点,自己种了些玉米,还种了一点地瓜、花生。村里的多数人家也差不多这样。年轻人出去打工,留下的老人和孩子也做不了多少活。以前,到了收秋的时候,忙得饭都顾不上吃。现在就那么一点活,费不了多少力气。
说着说着,又说起了以前在家里收秋时的情景。那些旧日的情景,沉淀在时间的河里,再一次翻起,似乎还蒙着厚厚的一层尘土。
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们几个还小,家里的活主要靠爷爷和母亲。
乡里有句老话:三秋没有一麦忙,三麦没有一秋长。意思是说,麦收时间短,但是忙的程度强;秋收虽不像麦收那样紧张,但是收秋的时间长。
一般过了处暑,秋收就开始了。
“处暑三日无生谷”,半坡上的谷子,早就低下了沉甸甸的脑袋,一幅沉思的样子。早些日子立在地里的草人,经了风吹雨打,斜歪在一边,破草帽上落满了鸟屎,很有些落魄的样子。
谷子耐旱,多种在一些坡岭地,机器施展不开,从种到收,都是人工。老家村西是一道不高的岭,平时浇不上水,种别的不行,却正好适合种谷。老家人喜欢熬粥,小米熬粥最好,营养丰富,老人、孩子都喜欢。就是坐月子的妇女,小米粥加鸡蛋,也是最好的饭食。
谷秸割倒,打捆,再运回家,都是力气活。长年不用的扁担,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爷爷把担子上肩前,会先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搓搓手,然后弯腰,拱身,起担,一气呵成。大大的谷捆,挂在扁担的两头,随着爷爷的步子,走一步,颤一颤,很有节奏。
爷爷的身板壮实,上坡下坡,走得又稳又快。
这样的劳动场景,现在想起来,很有些古朴的味道。
母亲收拾好了场院,赶跑了几只贪吃的鸡,坐个马扎,开始“掐谷”。“掐谷”就是把谷穗从谷秸上割下来,看起来简单,一般人还真做不了。出手要快要稳,割出来的谷穗才会整齐。
乡里人干活讲究,做什么也不马虎。母亲说,看看谁家的活做得好,自然就知道这家人怎么样。勤劳、本份,本来就是做人的准则。
谷穗摊在场上晒,晒干了,才好脱粒。爷爷赶着驴,拉着碌碡,转了大圈转小圈。驴屁股上挂个布兜,走一走,晃一晃,有些滑稽。奶奶小脚,下不了地,这时候,坐个马扎,拿个木栝子,一下一下“梆梆”地砸。谷粒埋住了奶奶的小脚,谷草盖住了奶奶的马扎,奶奶还在一下一下“梆梆”地砸。
收秋活多,粮食入了囤,人的心里才会安。
要真正地吃到香喷喷的小米饭,还得给谷粒脱皮。村子中间,有一盘石碾。新收的谷粒在石碾上碾,再用簸箕簸去糠。去了皮的米粒,像是一粒粒金豆。簸出来的谷糠,收到袋子里留着,用它填的枕头,松软适当,还有谷子的香气。前些年,我还特地回老家让二哥帮我要了些谷糠填枕头。这么多年,习惯了,换了别的,睡不踏实。
现在,村里的石碾早就废弃了,碾滚子滚到了地上,碾盘上落了厚厚的土。村里人送去用机器剥皮,虽是省了力气,但是总觉得没有以前自己碾出来的好吃。
喝一碗小米粥,吃一根咸菜条,平淡的日子里,是悠长的味道。
过了秋分,太阳落得一天比一天早。高粱熟了,红红的穗头挂在高高的秆上,像是一根根燃烧的火炬。
二哥说,我们以前在村南大坝边的地里种过高粱。高粱穗子放在锅里烧水,解渴。每次下地干活,都要用水桶挑着烧好的高粱水去。
我说,那时我小,记不住多少干活的情景,但是记着烧水的高粱穗子。印象中,我拿着一大穗高粱,低着头,一粒一粒地挑着煮得开了花的高粱米吃。
二哥说,现在没有人种了,产量低,多少种点,还不够鸟吃的。
我说,记得以前家里还种过棉花。为此,我还特意向母亲求证过。母亲说,种棉花费事,长苗的时候要一遍一遍地打药,要不就让虫子吃光了。收棉花的时候,要一朵一朵地拾。
母亲说,棉花开了的时候,满地里都是白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一个大包袱,两头栓上绳,系在腰里,拾来的棉花扔在包袱里。包袱满了,送到地头上,回来再拾。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成片的棉田,也看到过拾棉花的女子,胸前的背包,鼓鼓的,足月的孕妇似的。优美的背景音乐,漂荡在云朵一样的棉花堆里,让人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浪漫。可是,只有真正劳动的人,才知道其中的不易。
到了农忙过后,背着大弓的人会走村串巷地弹棉花。母亲会把弹花人叫到家里,把秋里收回的棉花拿出一部分来,弹好了,给我们做过年时穿的棉袄棉裤。新棉花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又软又暖和,整个冬天都是温暖的。
印象中最深的,是收黄豆。
熟透了的黄豆,太阳底下咯嘣咯嘣地响。爆出的豆粒撒在地上,圆滚滚的,很是诱人。
爷爷在前面割豆,我们在后面跟着拾地上的豆粒,一粒一粒地捡到瓢里。拾多了,带回家,母亲会用它换来白嫩嫩的豆腐。或是用水浸过,放在盆子里,再用湿的沙布蒙上,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弯弯的豆芽。豆腐和豆芽,在母亲的手里,都会变成可口的菜。
趁着爷爷歇一会儿的工夫,我们会抓几把割下来的豆秸,再拾些干草,点上火,烧豆粒吃。火苗呼呼地窜,豆角在火里噼噼啪啪地响,豆粒霹雳噼拉地落到火堆里。我们迫不及待地拿根草棒,扒拉着草灰挑烧熟了的豆粒吃。豆粒咯嘣咯嘣脆,喷喷香。吃到最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个不停。嘴上,腮上,东一道西一道,小鬼儿似的。
有时候,地里会有老鼠洞。黒幽幽的洞边,一大堆土。我们拿铁锨挖土,顺着老鼠洞的走向,要挖很深,才能挖到底。无处可逃的老鼠吱吱叫着四处乱撞,早就等在一边的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个箭步就会将老鼠扑倒在地,然后叼着跑到一边去了。老鼠洞的尽头,是一个大大的“粮仓”,能掏出一大堆的豆粒来,比我们一个秋天拾得还多。这些豆粒装回家,洗净了,可以喂猪。
几场霜下来,地瓜的叶子蔫了,变得黒乎乎的,轻轻一碰,就会纷纷落在地上。
收地瓜的时候到了。
已是深秋,早晚冷,手有些伸不出来。
天刚亮,村里的狗就开始汪汪地叫。街上响起了小推车“吱呦吱呦”的响声,勤快的人家下地去了。
黑乎乎的地瓜叶上,还有一层白白的霜,远远望去,像是一夜白了头。
地瓜蔓爬得长长的,爬到哪里,根就扎到哪里,要用镰刀从根处割断,再使劲拽。经了霜的瓜蔓,韧性十足,要想拽出来,还要费些力气。有时候,绳子带的不够,可以选几根纽在一起,像麻绳一样有劲。
地瓜叶落了满地,也不能浪费,用竹筢子搂起来,晒干了,是很好的喂猪的饲料。
出地瓜的工具简单,平常的铁锨、镢头就很好。出的方式也简单,就是要费些力气,一个壮劳力,干上一会,也要停下来直直腰。红通通的地瓜,摆满了地,看上去,像是一地的红宝石,让人心里欢喜。
地里活多,父亲会回来帮忙。父亲和爷爷在前面出,我们和母亲跟在后面拾,堆成堆。有时候出来一个个大的,有小孩子的脑袋那么大,我们会高兴地抱在怀里,大声地笑。
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惊起的野兔,飞快地跑,立时就有几只狗追了上去。正在干活的人,也停下来,一起喊着追。
兔子跑得飞快,身子灵活,几只狗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了,兔子突然来了一个急转,狗始料不及,一下子就摔了出去,惹的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有时候,也有笨的兔子,被狗追上,猛的一口,咬个正着。不过,很快就会被人给追下来。那年月,少见荤腥,一只野兔,可以让一家人好好地解解馋。
狗有些失落,低着头,哼哼着,耷拉着尾巴,去一边的老鼠洞那里碰运气了。
地瓜出来,一部分要运回家,大部分的要在地里切成片,晒干后再收回家。
切地瓜干的工具也简单,木板上镶上刀片,定好厚度,然后拿地瓜上下推,瓜片就会不断地落在地上。切地瓜干,要力气,也要有技术,特别是到了最后,要是掌握不好,很容易切到手指头。我的指头上有一道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再说农村孩子也没有那么娇气,抓点细土,撒在伤口处,用地瓜叶包包,继续干活。
切好的地瓜干,白哗哗的,一片一片摆开,满地里雪白,真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似的。要是天好,过个三四天,就能晒干,就可以收回家了。要是碰上阴雨天,那是最让人焦虑的事。如果不能及时地拾起来,很快就会发霉,烂掉,一年的收成就要泡汤。记得有一年,连着几天下雨,地瓜干泡在地里。村里人急得没有办法,就在村外的苹果树枝上,拴上一道一道的细绳,再把地瓜干切上一道口,挂在绳子上。虽然也坏掉了一些,但还是保留下来了一些,减少了一点损失。
收好的地瓜干,存在家里的粮囤里。粮囤有苇席围起来的,也有用腊条编成的,很粗,很高,要踩着凳子才能把地瓜干倒进去。
这一个冬天,摊煎饼,蒸窝头,还有家里的猪啊,狗啊,就够吃的了。
二哥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也是,每次想起老家,旧日的情景总是压不住地往外冒。离开老家久了,心里反而更加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而今,许多熟悉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了,年轻人大多进了城,老房子没有人住,有些破落。大门外的场院里,也不见了以前堆得高高的草垛。正是收秋时节,村里没有以前那样的忙碌。老街少有人走,长满了草,心里生出一些隐隐的失落。
时间不饶人,二哥已经过了六十,头发也已经白了好多,几个侄子都在城里安了家。二哥和二嫂还守在家里,守着坡岭上的那几亩薄地。
这个秋天,二哥和二嫂还像以前一样,忙着收秋。
看看二哥黒黝黝的面孔,还有挂在屋檐下的玉米,眼里有些热。
我知道,二哥、二嫂守着的,远比那几亩地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