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王飞帆/爱搓手的奶奶 / 开普饭

爱搓手的奶奶

作者：王飞帆

自我懂事起，就知道奶奶有搓手的习惯。紧张的时候搓手，不好意思的时候搓手，难过的时候搓手，开心的时候也搓手。

有段时间，奶奶从四叔家搬到我家里来住，有次吃饭的时候，奶奶到橱柜里去拿碗，手一滑，碗都掉到了地上，一片碎响，我妈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碎碎（岁岁）平安。”然后起身去打扫。奶奶冲我们笑了一下，然后不停地搓手，又迅速俯下身去帮我妈一起收拾碎碗。人说婆媳没有血缘关系，难相处，所谓“婆婆一面鼓，背着说媳妇，媳妇一面锣，背着说婆婆。”但我妈待奶奶像亲妈，奶奶待我妈像亲闺女一样，几十年从未见她们红过脸。只是在奶奶觉得自己做事做得不够好的时候，总喜欢在我妈面前搓搓手，我妈总是笑着说，奶奶这个搓手的动作显得有些生分了。

小时候家里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装在玻璃缸里的亮晶晶的白砂糖了，全家人平时都舍不得吃。只有在重大的节日或干辛苦农活的时候，父母才会从橱柜顶上把玻璃缸拿下来，用勺子取适量的白糖放在用开水冲泡的爆米花里，搅匀，然后食用，那味道真是吃在嘴里，甜到了心里。有一天，父母发现玻璃缸的颜色不对头，而且白糖好像还多了些，我和妹妹都说不是我们干的。站在一旁的奶奶承认了，说是打扫卫生，擦柜顶的时候，搬糖缸子没握紧，滑落到了地上，白糖全撒了，她买了新的缸子和白糖。说完，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习惯性地搓了搓手。我爸笑着说：“您老人家辛苦了，是我们把糖缸子放得太高了。”我读懂了奶奶这次搓手的含义：做人要诚实，做错了事情要及时弥补。奶奶没有倚老卖老搪塞自己的错误，而是用独特的方式在表达歉意，似乎是在用手语传达“对不起”。其实我们对奶奶所做的“错事”都没有放在心上，更没多想。

我小时候，家对面有个大礼堂，专门用来放电影的。我对电影感到无限的好奇，那演员讲话的声音，悦耳动听，那影片中流动的画面，栩栩如生，让我痴迷其中，忘记自我。电影院一般是不会要求小孩子买电影票的，但也因人而异，我就是个例外。可能是因为我穿得太过褴褛，让门口的检票员觉得不养眼，看不惯，又或许是因为我不乖巧，不会说甜甜的、讨人喜欢的话。但我有个子矮小的优势，趁入场人多检票员忙碌的时候，从他们的腋下溜进去，有时候也是从胯下，为了看电影，懵懂而不知尊严为何物的我，愿意受那“胯下之辱”。

有一次，电影《佐罗》中的蒙面大侠，武功高强，神出鬼没，替天行道，铲奸除恶。我正看得热血沸腾，突然一只粗大的手捏住了我的耳朵，将我从座位上提了起来，“臭小子，我让你不打票啦！”一个五大三粗的检票员对我大声地呵斥，直到把我提出电影院，才松开了揪耳朵的手，痛得我直冒汗，眼泪直流，然后他一路拽着我到家门前。当时家里大人只有奶奶一个人，父亲去岳阳县中洲乡挑大堤去了。所谓挑大堤，就是在农闲的时候，家中的男丁要前往湖区，挑土修堤，以防雨水季节堤溃而淹没堤垸里的村落。父亲已经出门在外十来天了，母亲因甲状腺肿在华容县人民医院动了手术，正在住院，当时还没有成家的小姨在照顾她。检票员向我奶奶告我的“状”，说了些什么，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断片了，可能是因为我对骂人的脏话很排斥，才没有记住。奶奶知道了原委，表情凝重，双手不停地揉搓，连声说对不起，然后跑进家里，打开她的衣服包裹，反复翻看，很久之后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5分钱的纸币，交给了检票员。他才悻悻地离去。奶奶一把拉我到她的身前，轻轻地抚摸我那被揪得发红发紫的耳朵，我背靠在奶奶的怀里，心里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头顶也有温热的液体滴落，那是奶奶的眼泪。

此后每次经过大礼堂，我都会听到蒋大为唱的那首耳熟能详的歌：“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从礼堂里飘了出来，这是放映人在正式放电影之前播放歌曲，为了让提早入场的观众在等待时不那么焦躁。这时，我会下意识摸摸自己空瘪的口袋，脑中立即浮现被揪出礼堂的情景，还会想起奶奶的赔礼道歉，理智再次警告我，要快快离开，萌芽的自尊让我再也没有溜进过大礼堂。

参加工作后，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把爱搓手的奶奶接到身边来住住，跟她老人家聊聊天，谈谈我的工作情况。头几年，苦于一直没能拥有一套两室的房子，这个想法一直如鲠在喉，每次想起，非常难受。2004年的时候，后勤主任终于想办法为我调剂出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红砖过渡房，我开心筹划着，准备把奶奶接过来，却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噩耗传来——奶奶走了。我顿时悲痛万分，迅速跟学校请了假，上车、下车、换车，辗转几次后，在天黑前终于赶到了四叔家。只见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双手手掌紧贴在一起，作搓手状，我们用了好些力气才将她老人家的双手掰开，然后自然地放在她身体的两侧。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奶奶的双手。那是一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的手，手背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手心长满了一个个厚厚老茧的手。可这双手曾经是丰富的感情符号，能准确地表情达意。

奶奶是在柴房里劈柴的时候去世的。当时四叔家两个孩子还小，又种了二十多亩田地，艰辛繁忙，奶奶就又去了四叔家，帮忙煮饭、烧菜、洗衣、喂猪，能做的，她都要去做，82岁的奶奶，总觉得自己要多做些什么，心里才踏实舒服，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年岁和身体状况。我们从没想过奶奶会走得那么匆忙，总觉得她一直健康，总觉得她离千古远行还远着呢。谁会想到，奶奶低头搓手准备再次抡起篾刀劈柴时，竟然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呢？

奶奶去世后，我时常想起她，想得入神时便幻化着她搓手的样子：手心重合，来回搓动，挂满慈祥的笑容，嘴角似乎启动，亲昵地呼唤我的乳名“帆帆，帆帆……”，等我醒过神来，才意识到奶奶再也不会出现了，我是多么的失望。也许是人到中年喜欢回味往事吧？我欠奶奶的的确太多。以前读小学的时候，我常起得迟，不吃早餐就往学校里跑，我习惯了奶奶很快就追到学校里给我送来两根甜甜的玉米，习惯了透过教室的门缝，看奶奶边搓手边跟班主任解释的场景。奶奶出生在封建社会，脚是“三寸金莲”，送玉米来回要走那么远，真不容易。幼小的我哪里想过奶奶行走不便呢？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的惭愧，就在不懂事和惭愧不断的交织过程中，我慢慢变得明理起来。

近些日子，天气炎热，我的左脚脚肚子处长了个疖子，发炎了，让我疼痛不已。读中学时，我的右脚脚肚子处也长了个疖子。因为严重发炎化脓，高高隆起，肿胀得都能看到里面的淤血和化脓了，但那天学校有个勤工俭学的活动，男生都要到离学校5里路远的村子里搬杉树，用于学校修建新的房子。我去跟班主任请假，他说班上男生不多，人手不够，而且每个人要完成搬运5根的任务，希望我能坚持一下。我想也是，不能因为遇到点困难和小病痛就放弃要做的事情。但没想到搬到第三根树，行至中途，要爬上一座桥的时候，我后腿一用力，疖子破了，血和脓水直往外涌。我坐在桥上休息的时候，奶奶来了，因为不放心我腿上的疖子，她蹒跚着到学校里来是准备帮我请假去看医生的，结果得知我在搬树，就赶了过来。不知道奶奶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手扶着我，一手扛起那根长十余米的树杆，迈着小脚慢慢向学校走去。班主任对我奶奶竖起了大拇指：“谢谢您，辛苦了，您回去休息吧，我带您孙子去诊所看医生。”奶奶搓了搓手，微笑着说：“谢谢老师，没关系的，小孩子嘛，从小吃点苦，对长大后有好处。”后来班主任告诉我，奶奶将我剩下要搬的两根树搬到了学校，硬是不肯让他帮忙。喜欢搓手的奶奶，骨子里是多么的坚强。

奶奶，我是真的很想您，开心的时候想您，郁闷的时候想您，工作上取得好成绩的时候想您，生活里遇到挫折和麻烦的时候想您，每次想您的时候，我就会学学您的样子，搓一搓手。

已发《爱你.教师文学》2021年10期，《岳阳文学》2021年3、4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