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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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刚转学来读三年级,对于同学们早已建立完备的一些作业细则不了解,起初总是做得不大合规范。

妈妈让她跟老师问清楚,她说:“我可不敢!数学老师可凶啦!”她的社恐妈妈只好自己去找别的妈妈问。幸好大家都非常热心,给以细心指点,她才慢慢和上了班级的鼓点儿。

常听她说“数学老师怎么凶”:“打头,拿书扇过去”“用教鞭打,就是用来指屏幕的小棍儿,结果把那个小棍儿打断了”……

也听她讲“还是语文老师好一点”:“作业写得不好的同学,老师让面朝讲台蹲下来,拍手……”“鼓掌吗?”“不是,是自己用手用力拍讲台的那个台阶。”“啊,……反正人多,轻轻拍吧。”“不行!老师看着的,如果拍得不痛,老师就不让你停下来,你就一直拍。”

小姑娘的妈妈自己也是老师,虽然不相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这种绝对化的论断,却始终坚决反对体罚。

她压着心里的担忧和怒火,轻轻地问:“你受罚了吗?”小姑娘摇摇头:“我没有。不是我。名字都发到群里了呀。”妈妈说:“群里没有说挨打呀。”小姑娘更正道:“没有挨打。是老师让那些同学自己打地板的。”好吧。

小姑娘的妈妈很严肃地望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妈妈不许可老师打你。如果老师打了你,你要回家告诉妈妈。”“那你要怎么办?”“我要去办公室当面告诉她:不可以打我的女儿。”“如果老师不听呢?”“我就要去打回来。”

之后妈妈经常问:“今天怎么样?”小姑娘总是回答:“挺好的呀!”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太太平平地过。

直到有一天,看到老师在班级群里愤怒发声,说有些孩子不但不交作业,老师查问时还竟敢不出声,非要老师费事一一查出来才算;要求家长回家好好教育自家孩子。

妈妈问小姑娘这件事,她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没有我,怎么啦?”妈妈再问:“老师那么生气,怎么惩罚他们?”“站到前面去,面对我们,老师打他们的脸,一排那样打过去……有的同学被老师在胸前一推,没站稳,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你怎么不一回家就跟我说这件事?”“习惯了。”“那些同学哭吗?”“怎么敢哭?哭,骂得更厉害。”

小姑娘的妈妈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是为“有孩子被老师打耳光”这件事,还是为没有被打的自己女儿“表情和语调的轻描淡写习以为常”。她定一定神,问:“你怕吗?”

小姑娘说:“我还好。我每天都很小心,该带的东西都带上,老师不让做的事情不做,”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怕我挨打了,你去打老师。”

小姑娘的妈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决绝态度和保护宣言,竟然让自己的女儿多了一重恐惧——当别的小朋友只害怕被老师打时,小姑娘不仅要谨言慎行做到别被老师打,更要防备她的“可怕妈妈”去打老师……对于一个小学生而言,那一定是大型社死现场吧。

小姑娘继续埋头在作业里,没有发觉她的妈妈塞了一肚子话,却没法出口。

她没法对八岁的女儿说:“你是珍贵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珍贵的,上学是为了培养公民素质,而不是培养奴性。”

也没法说:“殴打的时候,是失控的时候。已经失控了的老师,还有什么能力去引导并教育学生呢?”

老师常在QQ群里要求家长配合,质问家长:“如果老师布置的作业你都允许他不完成,请问我们如何在班级立威?”小姑娘的妈妈自己也是老师,深知不可在孩子面前损伤老师的威严。所以她塞了一肚子话,不肯出口,却想要大声质问所有对孩子动用武力的大人们:“立威”真的那么重要吗?原来竟是这样“立威”的吗???

有一次,小姑娘的妈妈和别的妈妈聊天,对方复述自己孩子回家说的一段话:“那天,数学老师经过我身边,一抬手——吓死我了!后来发现老师是表扬我,所以摸了我一下……原来不是打。”公认的好学生居然也有这种条件反射式的恐惧啊。这“喜剧性事件”真让人欢喜不起来。

小姑娘的妈妈想过实名举报教师体罚学生,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赞同。反对的声音有:

——孩子怎么办?小姑娘被针对怎么办?无形的那些区别对待,怎么防?

——适当的责罚是必要的。有的孩子实在太难教了。自己的女儿不挨打就好啦。

——你自己也是当老师的,有必要小题大做吗?以后你怎么在这个圈子里混?

——被体罚者要求你代言了吗?没有被打的学生家长举报老师,立场是什么?一旦上面来取证,你能保证有人站出来吗?

《看天下》第493期当中有一篇文章,写的是2020年6月4日江苏常州坠亡小学生缪可馨的事。小姑娘的妈妈对其中几个句子印象特别深刻:

“她的语文老师袁某美已有27年教龄,有着多项荣誉称号。”

“在缪可馨跳楼事件之后,她被多名学生指出有体罚侮辱学生等行为。”

“冯旺是缪可馨死亡后唯一实名举报袁某美体罚侮辱学生的人,他是袁某美教过的学生之一,2006年小学毕业。”

跳楼事件之后,现在的学生才有多人举报。别人死亡之后,毕业14年的学生才实名举报。这实在耐人寻味。

真的要等到“死亡”来警示、来发声吗?

小姑娘的老师,也从教三十年和将满三十年了。在深圳,从教三十年的老师将获得教育局颁发的金牌,以示嘉奖。

可是其实,三十年本身并不是荣耀——那只是事实,不能佐证一名教师的优秀,更不能证明这位教师拥有某种威权,所说所做都是对的。

而且其实,就算一名教师是一心一意“为孩子好”而动手,也还是不对的。因为你认为的“为孩子好”,有可能只是“你以为”;而动手的尺度,无论大小,都不该由老师来自行掌控。

甚至其实,一名教师所教的班级总是“勇夺第一”,他教的孩子总是取得高分,还是不能确凿证明这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因为高分有可能是暂时的,恐惧却伴随终生。而这一切在孩子的心底潜滋暗长,可能很多年后才爆发。

十年砍柴在《大观园的后门通梁山》一书中写到:“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粗暴的'高效率’付出代价。

是的,说得很对。

不过,有时候付出惨痛代价的并不是粗暴者自己,而是被动接受这粗暴的弱小无助者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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