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百岁华诞(上)
赵凤山
2014年阴历八月廿八,是母亲100周岁寿诞。母亲离开我们6年多了,却无时无刻不活在我的心里。在京西天山陵园,望着墓碑上母亲慈祥的面庞,为她点上平时爱抽的云烟,打开她爱喝的二锅头酒,我絮絮叨叨与母亲说着家事,思绪却穿越到过去的岁月。
我有两个父亲、两个母亲和一个奶妈。我把有血缘关系的认作是生父、生母,把没有血缘关系的认作是父亲、母亲。因为,生母生下我后在一起只有17天,生父是在25年后才看到我,可以说他们生育了我,却没有养育过我。虽然我是生父家族中的唯一独苗,却没有继承他们的香火。当然,我也没享受过独苗的待遇。一切是历史的阴差阳错,一切都是贫穷造成的,怨不得生母把我送人。
父亲和母亲却不一样,父亲养育了我16年,也是历史的原因再没谋面,母亲和我相依为命67年,整整半个多世纪在一起,一起经历贫穷、苦难,一起与命运抗争、搏击,最终有了自己的家园。生父、生母、父亲、母亲,都是我的亲人,这些人中唯有母亲是最亲的人。
母子相依为命共同渡过难关
我的母亲叫周桂香,出生在1914年山西浑源,家族也曾兴旺过,后来父亲不争气,败了家业流浪街头。母亲当过童养媳受过苦,跟我父亲结婚后享过福。我的记忆很不争气,儿时的情景没有印象,只记得在大同时的几个片段。真正记得住是来北京(当时叫北平)后的事。而刻骨铭心的记忆,是1957年以后的事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父亲有一天没能回家,他的“家”变成了兴凯湖。
对于一个家来说,挣钱的男人不在了,犹如天塌下来一样。孤儿寡母,举目无亲,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在这个时候,母亲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用她柔弱的肩膀,开始与命运抗争。她到煤场里摇过煤球,劈过木材,到菜园子收过蔬菜,只要能挣到钱,脏累苦都不在乎。一个女人凭苦力,是养不了家的,再说母亲根本 不是做苦力的人。无奈,母亲偷偷地去卖血,一次200毫升,给80元钱,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相当于一个营长的月工资。母亲的身体本来瘦弱,卖血不可能长久,再说还得瞒着我。
后来,她就利用手巧的本事,给人裁剪衣服,做刺绣、补活等。干得最长的是糊火柴盒,糊1000个火柴盒才七八毛钱,自己还要搭上浆糊,我和母亲3天才能糊1000个,而且质量检查十分严格,如抽查出不合格,就得返工还要扣钱。养家糊口不能靠母亲一个人,除了学校每月给我5元助学金,经人介绍我又去成人夜校任教,每周两晚上教语文、数学,那时我还不到16周岁,我的学生从20岁到50岁不等,但为了每月11元的课时费(当时叫车马费,即交通费),我硬着头皮教了一年多。不要小看这11元课时费,当时北京市最低生活费标准,人均规定低于8元才够补助条件。
经历过温饱生活,再过贫穷日子,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头脑里从没想过。因为,生存的欲望是第一需要,要有尊严的活下去,是我们母子当时的共识。其实,当时,也有几条路可走,比如投亲靠友寄人篱下。父亲的老家兴隆县离北京很近,我还有爷爷、奶奶、大爷、三叔等,曾向他们写信告知我们的境遇,爷爷、奶奶卖了一头猪,寄来50元钱,其他亲人没有任何表示,既然父亲家人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能去投靠吗?四叔受牵连离开了军队,他参加过解放战争,因为是军官给了一笔安家费,路过北京给了我们200元钱。以后再没有亲人接济过我们母子。投亲靠友,此路不通,从此断了任何来往。50多年后,我回到兴隆住在花果山庄,曾动过念头找找这些亲人,最后还是下决心不找了。我少年时是有过怨恨,父亲在经济上没少帮他的家人,到头了我们落难就没人管了。现在看来那是年少气盛,他们也是靠地吃饭的农民,他们躲我们像躲瘟疫一样,也有当时政治气候的原因。其实,我在心里早已不计较这些,因为在这个世上,我根本就没有其他亲人,我的唯一亲人,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
当时,还有另外一条路走,那就是母亲带着我改嫁。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浑源也是出美女的地方。母亲守寡时才43岁,确实还是有人追求的,有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但是,母亲断然拒绝了这条路。这倒不是她从一而终,而是她不想我有个后爹,她怕改嫁后我受委屈,她不想再靠男人养活,她想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此后50年,母亲没接触过别的男人,有些邻居看她是个寡妇,说些疯话调戏她,被母亲骂得狗血喷头,再也没人敢欺负她。女人唯有自尊,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街坊邻居都管她叫二嫂子,母亲后来又当上街道干部。
转机出现在1958年。我初中毕业准备考中专,因为中专免费还管饭。但考试那天,母亲把我的准考证藏起来,3天考试到不了场,所有科目都是零分。我曾抱怨过母亲,因为我想继续上学,学习是我的生命呀,初二时还得过北京市三好学生优良奖章。母亲断了我的上学梦,但我无法去反抗,一是生存现状摆在那里,二是在母亲严厉管教下,我的性格变得懦弱,对母亲是百依百顺。
经亲戚邻居的介绍,1958年8月,我考进了北京电子管厂。16周岁还没过完,就参加工作当了学徒。第一年每月16元工资,除了吃饭买书,每月给母亲9元,母亲再也不用糊火柴盒了。1962年评上二级工,月工资41.71元,生活已有较大改观。母亲不想这么让儿子养活,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不会闲下来享福。母亲又当上了保姆,不过当保姆不光为了钱,还有帮衬别人的意思。工厂里的张师傅,家里孩子多,当他有了第4个孩子后,就把孩子放在我家,母亲白天黑夜照看,每月给18元托儿费,母亲看重的不是钱,而是师傅同事的情感,牛奶钱被人骗了,她悄悄的自己补上。这个孩子上了幼儿园,母亲又给一个干亲看孩子,白天送到我家里,晚上下班再接走。这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多次来家看望我母亲。感情重于金钱,母亲做到了。
母亲彻底不再帮衬别人,不再去为钱奔波,是在1968年以后。母亲开始先后照看孙子、孙女,她一个人照看两个孩子,还要买菜做饭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操持从不喊累。那时,在神路街很多人看到,母亲推着一辆竹子车,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孙女,去合作社买东西。等孙子、孙女上了小学,母亲早晨把他们送到学校,中午做好饭,去学校接他们下学,下午上学再送到学校,下学再去学校接,这样接送每天两次,整整接送了五六年;学校的校长、班主任,还有不少老师,都与母亲相熟悉起来。等孙子、孙女上了中学,路远母亲不用送了,但到了下学钟点,母亲会到回家的路口去等,晚回家一定要说出原因。即使孙子上了大学,有一次没按钟点回家,母亲逼着我去学校宿舍找,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还是领命去了儿子的学校,我回家告知平安无事后,母亲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他对儿孙的管教严格又严厉,有了错绝不护犊子,该打还是要打的,但疼爱起来当成她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