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是否知识分子

如何定义知识分子,需先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一番。
余先生曾比较中西知识分子之不同,“中国知识分子和西方是截然不同的文化源头。国人读书为了做官,在西方如果你说你是知识分子,那你的起点就是批评政府。在西方知识分子不是一般的读书人或有专业知识、技能的人,而是关心人类命运、社会进步的社会精英”。在人人识文断字的社会,对知识分子的定义需升级换代,路易斯·科塞便宣称,大学教授未必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必须是“为了思想而不是靠了思想而生活的人”。萨特则举例说明:“当一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里进行核试验研究时,他不是一个知识分子,而当他在反对核战争的请愿书上签名时,才是一个知识分子。”见日之光,天下大明,东西文化,心同理同。西方学者对知识分子的定义,其实只两重意思:一是有相当的专业知识,否则说话没有权威;一是拥有公共关怀,不追求实用目标,为理念而生,而不靠理念吃饭。
晚清时,国途阻塞,圜法敝窳,列强环伺,局势阽危,自学而优则士蜕变而来的士人,走出书斋,以民族大义、国家荣辱为生死攸关,或杏坛设教,或开设报馆。兴女学,尚武事,贵实验,吸国粹,广方言,务通俗,改教法,汰腐料,塑造社会的同时,成长自我。思想会变成言语,言语会变成行为,行为会变成习惯,习惯会变成性格,性格会变成命运。
知识分子是个语焉不详的称谓,教授则有具体所指。回视时下的教授层级,弃教学而追课题,写作论文已然第一要务。这般写作存在一个时间差,一些所谓的创新文论,未必创新,或于外文里先睹,并速着先鞭。洗稿时有意信息筛选,结论预设,消弭原作的世界观内涵,而将之降为单纯的方法论。加之宏大主题,抽象观念,往往使人眼前一亮,若无警觉,每每会被数据带偏,被全新的概念、严谨的思绪、缜密的逻辑、晦涩的词语击倒。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只论是非,不论利害,重公益而私利弗计。严耕望评价吕思勉,通贯各时代,周赡各领域,“无道学气,也无领导社会的使命感”,人们心目中的教授,大致的样子。今之教授,专业之外的书目,概不触及,即便酒桌之上,别人讲段子,其依旧三句不离本行,背诵型展示,内不足者,急于人知。倘有倾听者,真就停杯罢盏,正经八百地高堂讲章,还不忘自己给自已戴朵花。评骘文章,纵谈时事,不同的视觉,看到不同的事实,就算不喜欢对方的价值观,至少不反对,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如果话不投机,顾左右而言他,未尝不是一种曲线救场。
以战术的勤奋,弥补战略的懒惰;以论文的数量,掩饰论点的匮乏。一组这样的教授,腰中妄挎三尺剑,岂会为自己的主见、为他人的不公斗胆发声。而发声的作用,在于通过不断表明自己对现实所抱态度、所持立场、所守底线,令强权有所忌惮。发声之人既多,社会公理自会强化。哲人其萎,邦国殄瘁,读书如果让人越发产生优越感,那就白读了,教育的终极意义,在于摆脱世俗的规律,发展出一个健康的自我,这组教授带出来的学生,虽不致满门变态,料也在变态边缘。
对教授是否知识分子的怀疑,起初源于对书画家的审视。单存技法,动辄抄录古人诗句者,不是书家。文义有深浅,图画则尽人可阅,笔墨老道,有文人画路数,却无当年文人画家的人文关怀者,虽曰画家,因无思考,也非知识分子。弗洛伊德的作品,总能展现出让人无法正视的一面,其笔下的人物通常丑陋粗鄙,甚至扭曲猥琐,毫不掩饰地暴露着人性的脆弱与不堪,在他笔下,满是生命的真实存在,真乃灵魂画风。继而引发出对作家是否知识分子的妄议,王韬《弢园文录外编》序云:“文章所贵,在乎纪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斯即佳文。”而他们的文字里,没有胸臆,没有格局,没有历史的表情,更看不到人际的虚伪、人性的阴暗。龙女士如是说:“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其实三类之外,尚有平庸一族,且多数可归纳于内,即便如此,自以为名高,却是圈子以外,少有人闻。
一息尚存,不落征帆,当下知识分子的使命,仍在于启蒙。私人化、平民化、普泛化、自主化的信息时代,底层人士本该更容易地获取知识与真相,由此分辨是非,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更容易受到茧房效应作用,并强化数十年不变的愚昧。忧时之士,无不为此扼腕痛心。
亲履危险,悍然独往,自尊无畏,百折不回,学人立身为贵,学问其次。所谓知识分子的风骨,无非如此。
(0)

相关推荐